自女郎入住羅浮夢,柳迎便遣人留意羅浮夢動靜,聽聞婆母先命人支開院門外親衛,随後又帶了好些仆婦氣勢洶洶而去,心知女郎恐有危險。
安頓好一雙兒女,柳迎步履匆匆奔向與二院書房不過一牆之隔的羅浮夢,一面招來侍女詢問此刻還有誰在家中。
得知蘇沁尚未出門,柳迎心下稍安,忙命侍女喚他。
她原想将蘇勉親衛喚些來,轉念一想,婆母親入羅浮夢,他們身為夫君屬下,縱使現在趕到羅浮夢也于事無補,遂命仆婦轉告他們快去承福門外候着。
羅浮夢近在咫尺,柳迎數次深呼吸定了定心神,提裙奔入亂哄哄正房,不想迎面撞上一個捂着脖頸的仆婦,汩汩鮮血滲出指縫直往外冒,吓得她當即一個踉跄。
柳迎拍着胸脯走進次間,看清裡面景象,雙腿登時一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披頭散發的女郎一腳踩着橫倒圈椅,一腳蹬着仆婦後腰,兩手用力拉扯勒着仆婦脖頸的鐵鍊,眼球暴突,雙目赤紅,周遭圍了三四欲上前又不敢上前的仆婦。
“就你想殺我,就你也配殺我?”生死緊要關頭,求生意志徹底激發,裴靜文不知何處得了力氣,整個人仿佛索命的無常,“咱倆看誰先勒死誰!”
盧夫人被兩三仆婦摟着護在牆角,顫顫巍巍的聲音飄來:“媳婦來了,快,快勸一勸那瘋婦,她怕是瘋了。”
柳迎吞了吞唾沫,扭頭看向被鐵鍊勒得兩眼圓睜,臉漲成紫紅色,艱難地張大嘴巴喘着粗氣的仆婦。
猶豫片刻,她扶着門框站起來,懷着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沉重心情,慢慢靠近狀若瘋婦的女郎,停在仆婦身後不敢再往前。
仆婦捂着臉哀怨回頭,柳迎這才發現她們臉上、脖頸處、手背上都是被鐵鍊鞭笞出的深紅印子,其中一個左眼更是紅腫得壓根睜不開。
柳迎垂眸望着面目猙獰的女郎,水蔥似的指甲蓋劈裂,殷紅的血模糊如玉指尖,被汗水濡濕的發緊貼頰畔,腮幫子咬得緊緊的,唇角帶血,渾然不見那日神采動人。
難怪,難怪她們都束手無策地瞧着,要命的怎麼狠得過不要命的。
如此想着,柳迎不由輕歎一聲,恐懼之餘又生出幾分酸澀與憐憫,不顧仆婦阻攔半蹲女郎身側,手輕輕搭在女郎臂彎。
裴靜文猛地擡頭,惡狠狠地瞪去,一腳踢得來人仰倒在地,驚懼大叫:“别想殺我,沒人可以殺我!沒有人!想殺我,沒門!”
盧夫人連忙喊道:“媳婦回來,這瘋婦怕是真瘋了,”又對仆婦說,“取刀來,快取刀來殺了這瘋婦,以解我心頭之恨。”
眼見仆婦取了刀來,柳迎強忍疼痛,推開架着她的仆婦,手掌撐在地上抓住一團柔軟爬起來,下意識回頭瞥了眼,竟是染血白绫。
她一個猛撲将裴靜文護在懷中,閉着眼高聲喊道:“裴娘子是我,我們之前見過,敦化坊二進小院,我是柳迎!”
女郎雖恐懼地顫抖,身上散發出的馨香卻仿若來自大地的溫柔與博愛,給予裴靜文一種安定心神的力量。
裴靜文慢慢松開鐵鍊,陷入昏迷的仆婦失去桎梏癱軟倒地,被其他仆婦快速拖走。
緊繃神經驟然松懈,裴靜文瞳孔渙散,茫然輕嗅淺淡芳香,喃喃低語:“媽媽,你終于來接我了,我要回家了,媽媽。”
盧夫人輕斥道:“你這是作甚?柳氏,你快些過來,小心那瘋婦傷了你,”又急聲催促道,“老貨,還不動手,你在等什麼?”
兩手合力握着刀的仆婦躊躇不前。
雖說這些年她手上也有幾條人命,可那要不是借别人之手,就是用白绫勒死算完,拿刀殺人她還是第一次。
光是想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畫面,她就瘆得慌,這叫她如何敢動手?連忙把刀塞進身邊人手中。
被塞了的刀仆婦就像接了個燙手山芋,渾身一激靈,強行遞給下一個人。
真是笑話,她不敢,難道她就敢嗎?
柳迎換成雙膝跪地的姿勢,雙臂環着此刻變得那樣脆弱的女郎,将她摟入懷中,溫柔地撫摸她腦袋。
她緩慢而又堅定地搖頭,懇求道:“裴娘子怪可憐的,阿母便饒她性命吧。”
盧夫人重新坐回玫瑰椅上,不複之前驚慌失措,挺直上身訓誡道:“此女傷你夫婿,你身為妻子不思為夫排憂解難,反而維護傷你夫婿之人,失了妾婦之德,不成體統。”
“阿娘何必為難嫂嫂?”少年的聲音隔着雕花木門傳來。
蘇沁擡腳跨過門檻,掃了眼滿地狼藉,徑直走到長嫂身前,撩起衣擺跪了下去,将兩人擋在身後。
他仰頭直視母親,朗聲道:“阿娘為阿兄親生母親,裴娘子為阿兄心頭至寶,兩邊皆是嫂嫂得罪不起的。阿娘既不肯怨阿兄,又何苦将罪責加諸于無辜嫂嫂?”
盧夫人氣惱道:“你不随先生念書,跑來管這樁閑事,當心我同你父親講。”
蘇沁拱手讨饒道:“别别别,孩兒管了這樁閑事便去念書,耽誤不了多久,哪裡就要告訴父親,母親饒了我吧。”
盧夫人笑罵一聲,又繃着臉問道:“你也要為傷你阿兄的毒婦求情?”
蘇沁正色道:“裴娘子為林二哥之妻,本就是阿兄強奪理虧在先,裴娘子傷阿兄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盧夫人意有所指道:“親兄受傷,你卻出此涼薄之言,到底受誰所托?”
“我知母親不喜縣主,可惜此話确與縣主無關。”蘇沁面不改色地說,“阿兄與林二哥八拜之交,原該以禮相待裴娘子,将其養為外室已是羞辱。裴娘子逃了便是不願,倘若阿兄趁勢放手也算迷途知返,偏生又鬧出後面這許多事來,平白叫我洛陽蘇氏成了滿城笑話。”
盧夫人怒道:“為一毒婦論長兄過失,先生教你的兄友弟恭都學哪兒去了?”
“母親慎言。”一襲細麻紫衣的蘇勉擡腳走入,額上布滿細汗,“雖說自太宗起,宗室便一貫‘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我朝仍是以忠孝治天下,不敬長兄往大了說乃是惡逆,終歸于四郎名聲無益。”
盧夫人氣急道:“我幾時說了這話?”
“你們先退下。”攬過模樣狼狽的女郎,蘇勉把人緊緊箍在懷中,又叫住行至門口的柳迎,“送些傷藥和安神藥來,”瞧見女郎劈裂的指甲,多吩咐一句,“再送些素色府綢來。”
柳迎颔首應道:“是。”
用力一捏女郎後頸,蘇勉抱起昏睡的女郎坐至仆婦扶起的紫檀圈椅上,漫不經心掃過次間内所有仆婦,最後望着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