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公為蘇勉之父,蘇勉又是來日的宋國公府之主,火光照着寒刃,雙方劍拔弩張,到底無人敢先出手。
緊閉的垂花門被人從裡面打開,裴靜文抱臂斜倚門框,神色自若地瞧着前院中的刀光劍影,不由輕笑一聲,像刮過磨刀石的利刃濺出火星子。
衆人視線投來,或憐憫,或不屑,隻當她是瘋了。
“父要殺,兒要保。”裴靜文一點點站直身體,“這樁差事可真不好當。”
宋國公親衛頭領朝她拱手,正色道:“國公有令,夫人認是不認?”
蘇勉親衛隊長安撫道:“夫人勿慌,我等必會拼盡全力護住夫人性命,直至将軍趕來。”
“我何時死,他何時來。”裴靜文言笑晏晏,“夜還長,不差我寫遺書這點時間,筆墨紙硯伺候。”
親衛隊長不贊成道:“夫人……”
裴靜文目光平靜,颔首道:“這些天有勞你們了。”
侍女紅着眼眶備好筆墨紙硯,裴靜文款款落座,提筆疾書,釋奴文書躍然紙上。
她一共寫了八份,連着錢匣子裡最後一點金銀交給侍女。
裴靜文溫聲道:“我雖非你們的主,但此乃我遺願,蘇勉不會不答應,日後你們去留随意,他不會為難你們。”
侍女提裙跪倒,感激涕零地磕頭,複又仰頭望着從容不迫的女郎,眼睛比兔子還紅。
這麼善良的夫人,偏生這般紅顔薄命。
裴靜文莞爾一笑,拾起擱在筆架上的羊毫繼續書寫,洋洋灑灑一段話布滿箋紙。
她拎起紙頁放至燭火旁烘烤,待墨幹後卷成小筒,以紅蠟封口,交給親衛隊長。
“我與你家将軍一段孽緣,來不由我,去也不由我。倘若早料到如今局面,不知他可會後悔上元節窮追不舍。”
裴靜文釋然道:“我是見不到他了,煩請你替我轉告他,我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前年在浐河畔射出那一箭。”
親衛隊長微微别開臉,喃喃道:“夫人。”
裴靜文看向親衛頭領,淡淡道:“好歹我也是蘇勉的女人,死于亂刀于他名聲不利,取白绫來。”
白绫、匕首、鸩酒,整齊擺放托盤上。
裴靜文撫摸細軟白绫,這才是真正的溫柔刀,殺人不見血。
她懷抱白绫跨過垂花門,一步一步登上狹窄木梯,憑欄俯視院中數十親衛,丢下一句話轉身進入房間。
“一炷香後上來為我收屍。”
房門合上的刹那,裴靜文滿臉晦氣地收起淡然神色。
她蹑手蹑腳走到寝室,支起床尾直棂窗,将足夠長的白绫綁在床腿上,又取了幾條發帶前後相接綁住凳子腿。
她先把發帶抛出窗子,随後取了隕鐵劍用布簡單包裹住插入腰間革帶。
她長腿一跨翻至窗外,兩手攥緊白绫,回憶室内攀岩經曆,雙腳輕輕蹬着牆壁一點點往下降。
腳踏實地的瞬間,深沉夜色湧來,将她整個人都吞沒,手舉過頭頂用力拉扯發帶,凳子倒地發出砰的一聲響。
小瞧女人的傲慢蠢貨,就該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裴靜文扭頭跑進無邊黑夜,跑向期盼已久的自由。
裴靜文:【往哪兒跑?】
宋宗霖:【東南方七百米。】
林望舒:【我在這兒等你。】
裴靜文:【!!!】
趙應安:【滿足你死遁願望。】
宋宗霖:【天知道我在亂葬崗找了多久,你得付我精神損失費。】
裴靜文:【望舒怎麼來了?】
林望舒:【你猜。】
不等她回複消息,黑暗中探出一條胳膊将她攔腰抱起,溫熱手掌覆上柔軟雙唇,堵住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呼,低沉嗓音鑽進耳朵。
“抱歉,我來遲了。”
凳子轟然倒地,侍女雙手捧着臉,幾乎泣不成聲,蘇勉親衛黯然垂首,憤慨者一拳砸向院中樹幹,手背頓時鮮血淋漓。
親衛頭領擡腳往前,親衛隊長橫臂攔他,嗓音沙啞道:“夫人畢竟是将軍愛姬,先讓侍女上去為夫人整理遺容。”
親衛頭領瞥他一眼,慢慢收回腳。
哭紅了眼的侍女顫顫巍巍登上二層小樓,壓抑心中恐懼推開半掩房門,左右望了望皆沒看到女郎身影,紛紛看向紗幔垂地的寝室。
互相推搡着往前走,戰戰兢兢拉開随風飄蕩的紗簾,好幾個侍女雙目緊閉,生怕一睜眼就看到淩空晃蕩的鞋靴。
卻在這時,不知何人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驚呼,足夠寝室内所有人都聽見。
“夫人跑了。”
閉着眼的侍女連忙睜開眼,茫然而又欣喜地望着支起的窗棂和綁在床腿上的白绫,眉眼帶笑喜極而泣。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交換視線,默契地捂住嘴巴表明态度,不想一人突地大叫:“夫人跑了!”
剩下七個侍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待反應過來那人做了什麼,親衛頭領已帶着人沖進寝室,上半身探出窗子瞧了眼牆邊白绫,握拳奮力砸向窗框。
“追!”
十來親衛接連翻窗往下跳,舉着火把驅散茫茫夜色,蘇勉親衛來不及阻止,翻過前面木欄杆跳至圍牆上,尋着光亮追了上去。
一個少女被七個侍女圍在中間,叽叽喳喳責備她不該這樣,親衛隊長抽出腰間佩刀殺氣騰騰靠近,侍女們趕忙讓出一條道。
刀鋒對準少女脖頸直挺挺劈下去,親衛頭領橫刀擋了下,親衛隊長擡腿猛地踢開大漢,反手握刀捅入少女腹腔。
“代将軍清理門戶,與你何幹!”不看被吓軟了腿的侍女,親衛隊長大步離開。
親衛頭領瞥了眼沒了氣息的女子,輕蔑地哼了聲,頭也不回地走出寝室。
背主之人,死有餘辜。
和裴靜文互換圓領袍的林望舒,提着隕鐵劍不緊不慢地在林間穿梭,火光要是離得遠了,她還特意放緩腳步等他們追上來。
按照原定計劃,狀似走投無路地闖入破舊木屋,林望舒快速插上門闩,脫下外袍套在腐爛的女屍上。
緊閉破窗上印着女郎模糊身影,親衛頭領高喊道:“夫人叫我等好找。”
話音剛落,刀劍相撞聲此起彼伏。
林望舒透過孔洞欣賞蘇氏父子的親衛自相殘殺,随着空氣中的血腥味越發濃郁,打鬥聲漸漸小了下去。
親衛頭領朗聲道:“夫人還待如何?”
林望舒下達指令,裴靜文的聲音穿過搖搖欲墜的木屋,落在所有親衛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