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有那麼片刻,他在巫諾身上看到了鹿商白的影子。
他們分明截然不同,位于銀河兩端,來自不同的星球,有着迥然的外貌和身世,不具有一絲一毫的聯系。
但彼時那一晃而過的重合,是因為此情此景過于相符了麼?
“你憐憫我麼?”
連神情和語氣也相似。
半晌過去,梅裡沒有回複,而巫諾也不需要他回,本質上這并不是一句問話。
巫諾自嘲地翹了翹唇角,有氣無力地問:“你的穩定劑,我可以看一看嗎?”
他知道他随時随身攜帶有穩定劑,将穩定劑要過來定睛一瞧,型号顯示是S-58型,巫諾回憶了片刻自言自語般提問:“這是……最新的麼?”
他剛重生那會兒還是S-57型,到現在也推陳出新了。
穩定劑的更新換代并不輕松,這是一項具有危險性的工作。
巫諾對他護犢子一般護穩定劑的習慣表示疑惑:“你真有執念,明明你肌體狀況很穩定,就算在太空可能會撞上極端環境,但也不需要随時都帶着吧?更何況這裡也不是太空。”
梅裡輕悠悠地開口:“個人習慣。”
巫諾:“當某一種習慣過了頭,就是怪癖。”
癖,是頑疾痼瘴,積久不治的病。
梅裡不置可否,但沉默往往等同于認可,他想,自己從來都不健康,這些年帶血的傷口也越撕越裂。
而巫諾也同樣自認,他病疴在身并不是天生的,但那的确扭轉了一生。
他直愣愣地注視着穩定劑,藥液被針管包裹在内,呈現出剔透的琥珀光澤,它是如此珍貴,對這動蕩星際中的人們非同小可。
他也曾用這樣的眼光,或者比這更渴求更期冀的神色注視過它。
“我都快記不起來……S-53,或者S-54是什麼年份的事了……”
他記不起年份,倒是還記得這型号的編碼,但也沒關系,他忘記的那一部分,會由另一個人填補。
“……你說八年前?”
八年前?
好像是……
竟然已經遠隔了這樣久……
鹿商白對穩定劑有很高的需求。
自出生時感染度便高達86.5%,且在後來與太空的長期交手之中還在不斷上升,持續感染,達到了97%。
很難得,他是天賜的轉務,天生便超過太空标準,再加上出身自轉務世家,他踏入轉務行業幾乎是既定的事情,從生下來便确定了。
太空本身就看人下菜碟,它就是個桀骜不馴的刺頭,隻對感染值高的人友好,且越高越好。
達到70%是太空标準,但這隻是普通的接觸标準,100%才是太空篩選靈魂知己的準則。
這世間沒有誰達到百分之百與太空契合,但有人達到了97%,也算同頻共振,他對環境的适應已經超越了人類極限。
轉務也是要分類别的,他們并不能在宇宙之中肆意馳騁,而是要再根據感染值的高低分出個程度來。
值數越高,适應度越高,對污染環境的容忍度越好,在宇宙領域之中能夠通往的疆域範圍也越廣。
但能達到太空标準的人本就隻占少數,能達到超高值的,那更是少數中的少數,至少在地球,達到90%超高段的人不足……
原本不足百人,但甚至還在不斷減少。
“鐘斐然犧牲了。”
那天他在等人回家,不巧康濟在很晚的時候打來通訊,隻告知了一個噩耗。
“出任務之前聽說了任務的目的地點叫做斐然星嶼,我們還打趣他這不就是他的名字嗎,沒想到真的成了葬身之所。”
“他異變方向是骨質膨化,在星嶼上被激化了,同行的高感組成員隻帶回了一截膨化的腿骨。他就……留在斐然星嶼上了,或許真的有些宿命在吧,長官……請節哀。”
火星子明滅,他點了煙,但不抽。
“……我知道了。”
那天夜裡他獨自去了地面的紀念碑林,那塊地方是專門的轉務烈士碑,為了緬懷犧牲而去的星際工作者。
在幾天或者十幾天後,将再有一位亡者的膨化腿骨埋葬此處。
夜幕恍如巨獸的深淵之口,将本就死寂蒼茫的地界吞噬,他将一束白色馬蹄蓮安放在陵園之前,
花是路上匆匆買來的,花店馬上要打烊了,那時節近了七夕,鮮花成了緊俏貨,人們向在乎的人訴說愛意,他隻在一日又落幕之時得來了一束無人購買的馬蹄蓮。
碑林中松柏成蔭,遮天蔽日,在暗沉沉的暮色中有如從地底伸出的骨爪。
不管是什麼原因導緻的死亡,他都快麻木了,身邊的戰友倒下這種事發生也不是頭一遭,高感組的死亡率高得駭人,或許有一天他也會葬身于此?
……
隻身一人在碑林待夠了,他又隻身一人回去,幽靈般無聲無息地流浪,即使已經到了安眠的鐘點他也沒有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