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神仙，是真的住在天上麼？”旭泱放下手中最後一份折子，支肘望向書案旁低頭磨墨的青年，恍惚問道。

“神仙所住之地，名天域。殿下仰頭看，是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之上看不見的高處，則是天域。天域所在，是如同棉花般松軟卻又層疊的雲彩。天上一日，人間一載，而這一日，便是從天域盡頭的漫天朝霞開始，而又在另一頭似火的晚霞終止。與人間相比，不如此界繁花似錦、熱鬧歡快。”

青年手中墨條徐徐轉動，而後道：“殿下幾世行善事積功德，而今身為雲國儲君，本可安穩順遂一生，卻踏入那血霧之中，選擇了與我一起的路。既如此，待将此間事秉明天帝後，殿下也将住在天域。”

他話語聲音漸低，擡眸道：“我很難再成為從前的宋子殷，如今的我，殿下真的不嫌無趣麼？若再給殿下一個選擇的機會，你會不會……”

旭泱以指封口，将他話語逼了回去。而後認真望着他，道：“這件事，我想了三千多個日夜。從見到你以魂魄之身再次出現在我眼前之時，我便開始想，若是放下子殷，往後做一個閑散富貴的公主，倒也不賴；隻是放下這事，實在不像我能做出來的，每每想将這個負心人放下時，總覺得往後餘生似乎再沒了想要成婚的人，再沒有想要同行的人，便覺得這絢爛多彩的人間也有些黯然失色。”

她美目流轉，面露狡黠之色，撫上他頸後，上前半步，鼻尖貼上他鼻尖，蹭了蹭，柔聲道：“如此，本宮便知道這輩子是陷在郎君身上了。若你當日隻是自己消失不見，我可能會難過許久，以為你真的不會回來了。幸好有尚羽那小仙君，還有司太史一起闖進來，将你帶走。本宮倒是松了口氣，畢竟，這樣我便會生些希望，知道郎君可能還在呢，隻不過可能因為什麼原因不能與本宮在一起了。”

青年眼中的寒冰似乎解凍般化成溫柔瑩潤的湖泊，深吸口氣偏頭躲過她，聲線帶着啞：“殿下也不怕，永遠也等不到我麼？”

旭泱直起身，而後看向書案上的折子，無所謂道：“那就更得罵你一聲負心漢了，放着本宮與這奏折戰報度過無聊的一生，也不珍惜。那本宮隻好做好百姓口中的仁德儲君了，隻是本宮也隻會是儲君，總歸那至高的位置，沒什麼意思。”

青年有些狼狽地收拾好情緒，想了想，斟酌道：“雖不能将一切盡數告知殿下，隻是，這九年我也在設法回到此處，與殿下相見。”

旭泱微擡起下巴，揚聲道：“這話本宮信了，畢竟本宮如何神通廣大，若是神君不肯來，本宮要找到你也是很難的。父皇如今正值壯年，本宮的幾個弟弟這些年也幹的不錯，有父皇時時約束教導，雖不指望他們能如本宮這般出色，倒是也勉強可以治好這天下。還好我隻是個儲君，這擔子倒是很好卸下。”

她眸中亮了幾分，繼而悄聲道：“陪我出去看看，有些人很想見你。”

殿外，尚羽正被秋棠靈雨幾個投喂，聽見動靜忙開心回頭道：“郎君，殿下！”

旭泱咳了聲，佯裝從容道：“本宮與郎君有事，你們陪小尚羽好好玩。”

陽光灑下，兩人步履不疾不徐，待行至轉角，相攜向外奔去。

尚羽回神，又拿起一枚點心，開心道：“雖說殿下的脾氣是有些爆，可郎君和她在一起開心就可以啦！棠姐姐，今晚可以再吃抄手麼？”

待二人行到園中一處偏院時，旭泱遮住宸绛眼睛，有些忐忑道：“先說好，他們見到你都會很開心，所以你不可以難過哈，本宮隻許你有一點點難過！”

她推開小院的紅漆門，放下雙手。

“宋太醫？！”

“是宋哥哥！”

“宋太醫？殿下當真把您救回來了？！”

“謝天謝地，您平安無事便好。”

“哥哥，你在外養病九年，如今身子可無礙了？”

十餘位年輕的郎君圍上來，宸绛帶了三分疑惑回眸看向旭泱。

女郎明眸善睐，将他推入簇擁的人群中，笑着道：“我從江城将他們帶回來了。如今大家都很好，江城的善堂如今是他們在打理，依照各人所長各司其職。而那位費縣丞，也多虧了他們，裡應外合，連同兵部侍郎費銘等人，九年前我們便将這群蠹蟲送到了黃泉。”

宸绛回頭看向她，眼中濕熱，他站在人群中，嗓音柔和一一答複他們的關心與牽挂，如同當年那位在大疫之中逆着人流，不畏生死進入江城的年少郎君，如同兄長般悉心陪伴安慰他們。

江嶼亦是從近衛營中趕赴而來，擠進人群中，抱緊他，道：“大人！許久未見！”

如今已長成青年的江嶼此刻倒像是回到九年前的那個少年般，泣聲道：“大人，還好您沒事，當真是把我們吓壞了。”

明明宸绛的身形樣貌還停留在凡界二十餘歲的年紀，卻不見他們露出什麼奇怪神色，仿佛隻要是他，便能信任依賴一般。

這一刻，漫長神生中的短暫相識似乎添了幾分實感。

卻叫他有些五味雜陳，當他成為故事中的一個參與者時，似乎也不能将自己置身之外。

那些曾經讓他陷入自棄自輕、耿耿于懷的遺憾與痛楚，這位人界公主卻一次次為他撫平傷痕，帶他走出自我懷疑的牢籠。

于是，從來便孤身一人、清冷孤寂的神君，也産生了妄念，貪戀祈求讓這一支肆意生長的牡丹因他而開得更好，隻願從此的每次擡眸，便能看到她在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