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南北割據,天下兩分。北方晏國疆域遼闊,兵強馬壯,将星殷盛。南邊昭國,偏安一隅,商貿繁盛,舉國安樂。
北晏玄武年間,南境邊線驟起沖突,彼時駐守在邊城月垣的戍邊大将定國公範泓帶兵全力對戰南昭邊境花都的守軍。雙方對峙數十日,皆有援軍趕至支援,最終以晏國邊城月垣所屬的南州軍政司馬林翰為首的援軍斬殺南昭驸馬宋函,北晏大獲全勝并占領南昭一城花都為終。
彼時南昭的援軍統帥驸馬宋函正與其妻長公主姜嫄互生龃龉,其紅顔知己,來自教坊司的伶人妙音知曉其中因由,一時腦熱便拐帶了長公主與宋函的獨女,自出生起便被敕封為頌安公主的四歲女娃姜玱儀,尾随宋函大軍來到了南昭北部邊境。
女子不宜随軍,妙音也不想在此關頭給宋函惹麻煩,就帶着一位車夫和三兩婢女,女扮男裝跟在大軍後面,心中暢想着若是這次宋函立功,說不準能給她贖身。她跟宋函兩情相悅,感情甚笃。宋函不是出不起給她贖身的錢,隻是中間有長公主壓着。
宋家世代書香門第,曾出過幾位大儒,十分看重名譽。隻要長公主不讓宋函為她贖身,妙音就得一直待在教坊司。試問一個清白的書香世家,怎能容許整日流連歡場的子弟存在。即使長公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佯裝大度,宋家老爺子也不會坐視不管的。是以妙音和宋函見面的次數,少得可憐。她期盼着這次宋函大獲全勝,要個賞賜,把她從教坊司裡接出來,哪怕養在外面也好。
妙音沒想到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有南昭第一美男子之名的宋函,會如此不堪一擊,輕易的就被敵方殺死了。聽聞噩耗,她登時嚎啕大哭,凄怆非常,當即就取了匕首,想要追随心上人而去,幸被貼身婢女小翠攔下。
一想到昔日盛京城裡芝蘭玉樹令衆女心向往之的翩翩美公子,被大刀砍殺得面目全非,被馬蹄踐踏成血污肉泥,妙音的心便也如宋函的殘軀那般,宛若刀絞,痛得失去知覺,隻想要一死了之。
既被阻撓,沒能死成,妙音一刻都不願耽誤,她想見宋函,想着自己快些趕到,興許還能再看他一眼。運氣好的話,沒準兒能幫他收個全屍。
靠着這點兒念想,妙音放下刀匕後,就拉起身旁的婢女小翠,出門驅使車夫,幾人乘馬車趕赴邊線戰場。
至于随行而來的其餘人,妙音已經無心顧及了。
宋函的死,改變的不止是妙音一個人的人生。南昭北境的邊防軍亦因援軍主将宋函的身死而士氣大減,邊城花都速即大亂。
在妙音幾人停居的,距戰場數裡之遙的花都城北部的一個小村莊内,家家戶戶都在打包行囊。因着此地是離戰場最近的村子,前線的消息傳的最快,但此地也是最危險的,北晏人打過來,首先被搶掠殃及的,就是他們。所以這裡的人,鮮少有留下不動的。
有馬匹的人家就綁上馬車,攜家乘車南逃。沒有的,隻能徒步南行。粉雕玉琢的頌安公主姜玱儀正看着妙音的婢女秀禾收拾行裝。小公主不認得這些人,也不明白她們為何要抓自己來這個鬼地方。然而一路上,她哭也哭過了,鬧也鬧夠了,已經曉得自己無論如何也見不到娘親了,就隻好老老實實的任憑她們安排了。
北上的路上,都是秀禾在照料小公主。妙音丢下她們不管後,秀禾也沒有束手待斃,她攬了些金銀細軟,帶上了幹糧清水,領着小公主,跟随村民們一道逃命。
馬車被妙音她們駕走了,秀禾隻能帶着小公主走路。她沒讀過什麼書,也沒有經曆過戰亂,隻是曾經聽說過,先代有戰勝軍隊屠城的事,且村子這邊也有此傳言。雖然最終戰果如何還未可知,但離開花都南下一定是最為穩妥的。所以秀禾的目标,便是出城,往南走。
于關乎性命的危急時刻,她也顧不得主仆尊卑,就算公主的小短腿跟不上自己的步伐,秀禾也絲毫沒有停下的打算,更沒有抱着公主走的想法。她滿心滿腦都是走快些,再快些,前線的将士們挺住,千萬别讓晏國人打進來。同時還不忘做最壞的打算,若是花都失守,北晏軍隊殘暴,她又該如何活命。
出發的時候還不到午時,走了兩三個時辰,到了花都城主幹道這裡,不僅小公主走不動了,秀禾也累得夠嗆。不過街上的景象讓她心驚,不敢停歇。在這座城最為寬闊的道路上,狼藉一片,軍民亂竄,不乏兵刃相向,打砸劫掠。看樣子,像是北部的晏軍已經滲透進來了。
這邊是全城最為繁華的地方,多的是豪商巨賈,名家大族,身外之物繁雜龐冗,不比小村子裡的貧民,随便拾掇拾掇就可舉家遷移。是以城中居民,或倉促之間整收行裝辎重,全家老小攜貴重什物棄屋而逃,奔赴南下,繼續做南昭子民。或選擇關門閉戶,留在原地,守着原來的家,哪怕戰亂平息之後歸屬他國。
四歲的小公主實在走不動了,雙腿軟軟地拖在地上,秀禾也已疲于奔走,沒有多餘的氣力再拉一個孩子。且若因為這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小孩而誤了性命,那可真不值當。
她隻是個奴婢,從出生起,目标就隻有一個,那就是活命,她與雲頂之上的皇親貴胄毫無幹系。這裡亂成這個樣子,她一個人行路輕便得多,眼下這位貴人于她隻是累贅。況且公主是妙音擄走的,也是妙音急赴邊境戰場而丢下的,與她無關。
秀禾不想做冤大頭。
權衡之下,她心中有了決斷。
好歹主仆一場,且小公主的父親宋函美姿容,儀甚偉,還被冠以南昭第一美男子的稱号。可縱使如此,宋函亦脾性溫良,禮待下人,并無驕矜傲慢之姿,嚣張跋扈之态。秀禾雖為教坊司裡的奴婢,身份卑微,與宋函有着雲泥之别,卻也不曾遭其苛待為難。
念及此,秀禾便做了件善事。她拖曳着氣喘籲籲的小公主來到路邊,避開了推搡逃命的人群,讓其免于被踩踏。秀禾也趁機歇一歇,從包裹裡拿出了兩個饅頭,跟小公主一人一個。
兩人就這樣,坐在街邊人少的空地上啃起了饅頭。
秀禾目光不時瞄一眼身畔的小公主。嬌貴的面龐,小小的個頭兒。即便被從頂頂尊貴的驸馬府中擄走,一路奔波,風餐外宿,也依然是靡顔膩理,雪膚燦眸。雖狼狽,卻不掩玉面風華。
可惜了,自己隻能陪她到這裡了。
秀禾不再看身旁的小人兒,免得心軟。她站起身,望向依舊寬闊卻雜亂不堪的街道,盯着一張張慌亂的疲憊的臉,咽下了最後一口饅頭。
忽然,秀禾注意到,在這些急于奔命的人流當中,有一位特殊的存在。
于她所在位置的斜對面,不遠處,站着個樣貌出衆的少年人,似乎也正望向她這邊。
少年身形颀長,穩立如松,與驚慌失措紮堆逃竄的民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且因其身高甚偉,近旁的混亂狼藉也并未将他那張蒼眉幽目端美絕倫的面龐給遮住。
仙姿佚貌,儀表堂堂。因為年少,帶着些許清冽銳氣,俊得鋒利。樣貌氣度不同于南昭第一美男子宋函,卻也不遜于宋函。
他着淡色青裳,袖口收緊,利落規整,隻是常服,可又不像,反正不是她所熟悉的昭國的男子服樣制式,那就極有可能是北晏人。
秀禾雖然出身不好,可從小長在教坊司那種地方,見的都是雲端上的貴人,自有識人辨物的眼力。且不說對面少年的儀表氣度,就在如此人荒馬亂的當口,這人還能端肅沉靜的站在街邊,安之若素,可見他并不憂心自己的安危,身份定然是非同一般。
吃完了饅頭,秀禾正欲撇下小公主獨自逃離。此時見到這少年,内心瞬時生出了絲猶疑。
若此人是南昭人,那她道出小公主的身份,他大抵會幫助她們離開,回去定能夠領功受賞。如果是北晏人,那就說明晏軍幾乎要占領花都了,宋函和南昭長公主的女兒,應該會有利用價值,她可以用來邀功保命。
無論如何,她似乎都可以暫時安全,不必如此費心勞力。
然而,秀禾念頭方起,就被一聲急迫又熟悉的吆喝打斷了。
“妹子!秀禾!秀禾!秀禾!妹子!走啊!”
秀禾回過神來,循聲望去,是她和妙音幾人所住村屋的鄰居王四水在叫她。這人家中隻有一老母,為了打探消息,她每天都會往他們家送一些從盛京裡帶來的吃食,王家母子都很喜歡她。
此時王四水正趕着馬車,擠在烏泱泱的人流中。
“晏國人已經打進來了,聽說會屠城的!快走啊!”
王四水的聲音洪亮且急切,又朝着秀禾伸出了黝黑有力的手臂。秀禾哪還有時間思慮,她沒再猶豫,偏頭看了眼一旁的小女娃,邊疾步走向王四水邊問道:“還能再加一人嗎?”
“不可!車裡是我娘和行李,你跟我坐外邊,剛剛夠用。”
王四水說完,秀禾已經就着他的手,跳上了車轅,沒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