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奧多爾沉默着。
他不明白。
回憶過去,是人的一種本能。
但對他這種人而言,這是不吉利的走馬燈。
所以他不理解、他不明白、他甚至有些看不懂。
然而坐在天台的那個影子一晃一晃,根本沒在意他的舉動,怪裡怪氣地學着根本不會彈舌的翻譯腔:
“哦,我親愛的達瓦裡氏,你越是反抗宿命,宿命就越早來找你。”
“——你不會真忘了我吧?”
語氣中的熟稔近乎完美,就好像他們真的是多年的熟識一樣。
但是,這不可能。
距離上一次“死亡”有多久了?
他唯一記得的隻有血黏在一團的模糊面孔。
這麼多年來他做過許多次嘗試,然而不知為何卻隻有近些年的試驗才能稱得上成功。
或許,從“書”上拓印下來的剪影,折射出的并不是另一個世界,而是……
這一刻,費奧多爾才終于想明白了一切。
一個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的可能。
他突然笑了,這麼多年,這具身體留下來的遺産居然還能夠幫到自己。
這個世界上最廣泛的痛苦就是價值和期望失衡。
随着一次又一次“重生”,他的記憶被蒙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灰,但那終究隻是灰塵,隻要有一陣強風吹拂,就能夠顯露出真正的痕迹。
有個詞語叫“欲蓋彌彰”。
明明是同樣的事實,通過不同的邏輯,就會産生不同的邏輯世界。
但是,真實的世界運行規律,必然是隻有一個邏輯是成立的,這個唯一成立的邏輯,稱之為真實邏輯世界。
但是,正常來說,活着是不需要依靠真實邏輯世界的,因為現實世界是依靠大衆的群體意識邏輯世界在運行。
能完整看到真實邏輯世界的隻會是外來者。
這個世界上最廣泛的痛苦就是價值和期望失衡。
而外來者……始終是外來者,始終沒有融入過這個世界。
所以,才會被世界排異掉。
“找到了。”
不會被抹去的,也隻有外來者的痕迹啊。
就像如今這片土地表層下那些可簡單分辨的元素力,将之與地面下如蛛絲一般排布的湧流聯系在一起後,他知道,整個日本,已然是一顆蓄勢待發的炸彈,隻等待着那一刻的到來,行刑者在背後按下屬于她的按鈕。
……
人是很難跳出自己的性格和行為模式的。某些時候兜兜轉轉自以為解脫升華了,也隻是短暫的看見了自我,到了後面還是會受到一直以來形成的思維模式和性格的影響。
大多數時候這将會是人一生的課題。
越鳴喜歡那種永遠有事幹的感覺,比如刷題,放棄思考、放棄治療,什麼都好像排除在了數字之外,什麼也不必去考慮。
這叫什麼來着?啊,對,“忙起來就不會抑郁了”。
忙起來确實不會抑郁,隻是會突然猝死而已。
忽略掉天性,通過勞動去消化這種真真實實的疲态和傷痕。以不斷地對外界做功,去否定關于心理疾病和心靈傷害的存在。
“隻要熬過這段時間就行了”、“上了大學就好了”,曾幾何時坐在教室裡的學生還對此嗤之以鼻,轉眼間自己也成了深谙此道的一把好手。看啊,曠日持久的煎熬終于要結束了,臨了她卻連接收好意的能力也沒了。
越鳴又不是傻叉,當然知道别人什麼意思。
她隻是單純雙标。
既然一切都要結束了,為什麼要放過一把捅傷過自己的刀呢?
能被感情左右思想的人都是廢物。
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的人,才不會被那些瑣碎之言困擾,陷入内耗。
于是她翻了個身,決定趁現在思維發散去騷擾别人。
是夜,太宰、中也亦未寑。
不管睡沒睡,左右現在是醒着的就沒事了。
什麼叫做“必要的經驗包”?什麼又是“主線劇情”?
這堪稱樸素的思想中心一出,中原中也聽得感覺自己頭都要大了。
再加上越鳴和太宰治這倆還時不時穿插特殊節目互相講地獄笑話,一個想死的人問對面什麼時候死,一個不想死的人說自己要去送死,還反問對面這次死不死。
他覺得總有一天自己得給這倆送終。
太宰治完全可以肯定“遊戲”充其量隻是個内測版,主角團的判定方式和選擇并不是完全固定的,不然越鳴也不會成功往裡面塞人。至于暗戳戳引導劇情走向,向來是他的專長。
所有演員皆已就緒,隻等着大戲上演……嗎?
三言兩語就能決定别人的命運,是天命主角關我什麼事?在玩家的世界不還是第三人稱。
“你還是……”别喝了。
在中原中也眼裡她這根本就是牛飲,不會喝酒也不會品酒,隻是讓酒精把她整個人都腌入味,糟蹋了不知多少好酒。
光是他在歐洲出差那些年就經常聽到外科醫生說擔心她喝到酒精中毒。
聽到這話,越鳴并未停止她那堪稱豪邁地抓着瓶子對瓶吹的動作:
“提前慶祝一下不行麼?”
“早就跟你們說了,我要幹票大的,然後——”或許是喝了不少的緣故,就連呼出的氣帶了點酒味,“就沒有其他事了,再也不會有了!”
在一切終結之後,她終于可以停下了。
随後,太宰治又以玩笑的語氣問出了近乎試探性的語句:
“留下不好嗎?”
“……你什麼意思?”
你有哪些當初沒聽出來的弦外之音?
事實上,根本不存在沒有聽出來的弦外之音。弦外之音通常隻會說給有心人聽,聰明人一般會讓每一個弦外之音都能被完整地聽出來。
聽不出來,是因為窘迫、不自信,是内心深處的自卑,讓她在裝傻。
徒留靜默。
“連你也是一樣的想法嗎?”
中原中也此刻的神情已經給出了他的答案。
他不知道。
是啊,他每次都不知道。
得到的卻最多。
即使這樣,也還要貪得無厭。
……憑什麼?
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在演戲,大部分的人,演着演着就迷失了本心,騙着騙着就把自己也騙進去了。
凡事動心、動念了,就要入戲。
而入戲了……就早晚會迎來來自劇本外執筆人的終結。
選擇走這條路,就是走在刀尖,勢必要過着如履薄冰的一生。
選擇是要付出代價的,無法回檔的人生不像遊戲能随意按下左鍵,普通人想着收益比和本錢就足以排除很多選項了。
多米諾骨牌一樣被推翻的、末尾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這條路,永遠沒有終止,永遠沒有盡頭。
他隻是握緊了杯子。
或許中原中也并不知道,有句話叫“久負大恩如大仇”,他急切地想要說些什麼,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太宰治同樣無法理解,但他認為這隻是時間問題。
他隻是希望這個世界能再給他一次補救的機會,希望她能夠再一次的,順着世界的意願活下來。
沉默了片刻,越鳴隻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智力上有點問題,她腦中的邏輯鍊尚且無法正确的建立,隐痛又一陣陣地傳來,攪得腦漿幾乎搖勻。
明明不會再痛了的。
這樣的身體,還能夠被稱作“人類”嗎?
還有熱度,還有起伏。
但。
一個人的心,隻有裝在他自己的胸膛裡,為了他自己的生命撲突撲突地跳着,那才叫一顆活的心。
要是被另一個人拿到了手裡,那就不是一顆活的心了,那是鹵煮。
那天晚上的月光真的很亮,記憶裡隻剩下紅豔豔的一片。
從那天起,她就知道了一個道理。
隻有死人,才是永遠的好人。
“……”
地圖上的所有輔助要素依舊靜靜地躺在上面,但卻是灰蒙蒙的一片,代表着高危的紅色在不斷蠶食着僅剩的領地,能夠感知到的元素力也愈發微弱。
到了這種地步,她居然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明明這麼努力了。
甚至于她已經對自己生出了懷疑,有種不過如此的感覺,竟然如此輕易的原諒,那麼她之前的悲痛又有幾分真實呢?
最後一層遮羞布被撕開了,心被緊緊的攥住,陷入到同一種絕望之中,那種明知前路艱險試圖改變卻收效甚微的絕望日日夜夜的糾纏在她的心頭。
誰都知道眼前勉強的和平是虛假的,恐懼如同劇毒般腐蝕着他們的心髒,絕望化作巨蛇纏繞着每一個人,而這樣的倒計時居然才剛剛開始。
還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