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蘭堂仍舊站在原地:
“……你一定要他死嗎?”
“我早就說過啊,老師。”
“六年,整整六年,你沒有一天忘記過那些人的死,你要魏爾倫償命。”他的眼神很複雜,但在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就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是啊,六年了。”她沒有動,隻是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時間,随後又扯出一個相當難看的笑容,“所以啊,有時候我是真的很好奇,同樣的外表同樣的血肉之軀,到底是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的,還是說——”
她取出槍,抵着自己心髒的位置:
“——這下面是野獸呢?”
“老師,你說是鲨魚咬人疼,還是鳄魚咬人疼?”
落在殺人機器和惡鬼手裡那個好?
正确答案:反抗到底。
最優解,反抗到死總比被虐殺強,對任何侵略者别抱僥幸心理。
他們隻是碰巧長的像人而已。
人被賦予了神的權能,而他們本質隻是人,有自己的欲望和喜好。
這太不對等了,人喜惡原本影響是小的,但權能賦予他們極大的創造和毀滅能力,大到能把一個世界當家裡的物品,不喜歡就可以扔掉一樣。
天公不作美,這些飽受福祉的家夥,非人的内側太過柔軟,而柔軟的外側又太過無情。
外表看着潔白,但不知不覺染了太多鮮血。
兩分鐘。
恢複的時間是兩分鐘。
一百二十秒之前,他的學生在他的面前把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嘭。
兩分鐘後,她又頂着一頭沒擦幹淨的血再度出現:
“你想要代替他。”
“你知道他現在不可能死,但你還是想要代替他。”
“老師,為什麼?”
沒人有資格替那些枉死的人去原諒。
同樣,沒人有資格替那些該死的人去送死。
她隻覺得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正義?
正義當然不會缺席,正義隻會吃你的席。
遲到的正義根本不算正義。
遲來的複仇也根本不算複仇。
蘭堂很清楚,對她而言,報複是合理的、正常的甚至正義的。
但不一樣的是,如今這份純粹的征讨和毀滅,不像其他故事裡是為了享樂或者仇恨,甚至組成從上到下都是為了征讨而準備的,對自己都完全沒有一點溫和的元素。
[惡之花]靜靜地綻放在床頭,今夜無事發生。
“……我明白了,老師。”于是她笑了,沙啞的嗓音像是在低聲啜泣。
“那麼,選一個吧。是死在我手裡,還是自己動手?”
【“保羅,你好像總能做出正确的決定,為什麼?”波德萊爾饒有興緻地摩挲着下巴诘問自己的弟子。】
【記憶裡的黑發少年合上書:
“總是正确嗎?我不知道。但是,做決定的時候,我不會猶豫。”】
仿佛在一瞬間驚醒一般,伴随着盛放花朵的枯萎。
不!
親友!不要奪走他的生命!
摧枯拉朽的氣勢連帶着足以碾碎一切的風暴,魏爾倫來得很快,但也隻來得及見到此生最為絢爛的[彩畫集]——就像,他們久别的那天一樣。
他不該睡得那麼沉的。
……阿蒂爾,為什麼?
“凡人終有一死,不是麼?”
那個使用着陌生人類軀殼的熟悉的靈魂伫立在那裡,低垂着頭,太陽穴仍未幹涸的血迹在月色下閃閃發亮,神情似是哀悼。
因為親友又一次在自己眼前奄奄一息而陷入巨大沖擊的魏爾倫微微一怔,悲憤還未來得及湧上來,内裡的理性卻已然給出了一個相當古怪的結論,那就是她确實是把他們當做人類來看待的。
“好啦,我尊重你的個人意願——”
“現在,你怎麼選呢?”
她的語氣蕩漾,面上的表情卻越來越冷:
“殉情?”
殉情。
真是浪漫的稱呼。
為什麼嘴裡會有鹹澀味?
這是……眼淚?
是啊,眼淚。
以前他怎麼也哭不出來,親友就說,這樣也好,還不明白感情的痛苦,隻要有了感情,眼淚才會流下來。
如今魏爾倫已經懂得了感情,也學會了如何流淚。
他從跪坐的姿勢裡猛然擡起頭:
“你覺得……你能……殺死我!!!”
她隻是定定地看着他:
“這個目标,我從來都沒放棄過。”
“一直、”
“一直、”
“一直、”
“等待着這一天的到來。”
北歐神明一樣的面容上綴滿了怒意,金發狼狽地貼在臉上,唇角盡是凜然的微笑:
“在同等的條件下,你以為你能赢過我嗎?”
“比毅力的話,我是不會輸的。”
身體被一寸寸碾碎的感覺是怎樣的?
或許隻是在等待的一百二十秒重新開始的時候,重塑的身體還會有些許幻痛。
此刻他竟然有種詭異的既視感,像蟑螂一樣碾不死、殺不完,這是第多少次了?被鉗制住手腳就開槍自殺重新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冒出來,廢了槍就直接咬舌自盡……
即使是超越者,也遲早會被消耗完的。
他似乎已然忽略掉了為何這麼大的動靜沒有一個人前來,那朵他們床頭不知何時盛開的[惡之花]是親友今早精心挑選的禮物。
無聊。
真是俗套的戲碼。
……這個世界上總有人要點閃現技能嗎?
還是說,劇情的回歸具有慣性?
一次又一次的爬起來,像隻臭蟲被碾死,似乎有着什麼支撐着她不斷重複。
在半神周身溢散的能量将要失控之時,一股金色的能量緊緊禁锢住了交戰的雙方。
而後。
“……對、不起……”
他明明保護了自己,為什麼還要說對不起呢?
“不!!!”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色彩。
他們是同一個靈魂住在兩個身體裡,彼此是對方的一半。現在他親自殺死了自己的半身,所以自己的靈魂也沒辦法獨活下去了。
感受到禁锢的松動,她擡頭望天,微微亮,灰蒙蒙的,下雨了麼?
抹了一把臉上不知道是血還是雨水的液體,感受不到淚水的存在,腦子裡随時随地有上萬條信息流動着,包括每一聲來自自己的慘叫,這種嘈雜的感覺讓她感到心煩意亂。
直到那來自半神的溫熱血液濺射在臉上:
“……原來,你會流血啊。”
是魏爾倫自己選擇了死亡。
當我習慣不幸,我也就隻剩不幸。
我……終于感受到了長足的痛苦。
那麼,超越不幸的不幸也是一種幸運吧?
朦胧細雨中,一個人喃喃道:
“再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