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的眼前是徹底的黑暗。
正常的狀态下不應該是這種視野。哪怕不存在視力,我也能靠直感來構築眼前的場景。…既然連這個都不管用了的話,就說明作為直感的基礎、我的咒力被封印了吧。
直接去感受也能明白。由咒力組成的這具身體正在被壓抑着詛咒的喚起,就像是血液停流導緻的麻痹一樣。基礎的感官姑且還有但肢體起不到作用,用來結印的雙手手指就不用說了。
……裹着咒符的繩鎖纏繞住全身,連接到地面,勉強隻能維持住一個僵硬的姿勢跪坐在地闆上。咒符貼得到處都是,想必眼睛上也有。這種、靈魂被鎖進軀殼裡一般妥帖而傳統的封印手法,是咒術高專的手筆。
有誰的腳步聲正在靠近。看來聽覺還作用着。由遠至近,最後停頓在不遠處。随着鎖芯轉動和厚重鐵門被推開的聲音,少年的腳步和氣息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
…是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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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先生…,或者,應該是司先生…才對吧。五條老師說這是你的真名。」
「……」
「有在聽吧。…我有事想要問你」
「……」
「放在我家的宿傩的手指,…那個,是司先生幹的嗎?」
「…不是。」
這麼回答了的同時,好像聽到他呼地松了一口氣,那快速搏動的心跳也緩和了點。
「這樣,啊…」
「但是順平,我知道那個計劃。
知道,卻沒辦法阻止…為了救順平,我選擇了無視。」
「…你果然救了我,用宿傩…」
「因為對那時的我來說,順平是重要的人。」
诶、
少年驚疑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想也知道,自己這麼說有些太沉重。取回記憶之後我揣摩着之前發生的事。…完全失去記憶的那個我還保存着良知,用他僅存的善意保護了順平。但也确實,因為無知造就了一些罪孽。有些已經無法挽回。
……為了贖罪而就這麼消失,明明是那麼想的。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我的存亡仍舊需要通過某些步驟…至少不希望審判的時間拉得太長啊。越是無法快點決定的話,就容易越來越害怕了…
「‘順平還有救’,所以就去救…那時的我産生了那種想法,是五條司還在這裡存在的最大理由。」
「但是、…在森林裡…我問你為什麼救我的時候」
「…那是沒辦法的事。因為順平那時的問題,光是稻還沒辦法回答」
「……司先生」
「首先要道歉。你母親的事,之前的事情…對不起了。
不用急着說‘沒關系’。我還不需要那個。」
「不被我原諒…也可以嗎?因為司先生覺得那是正确的?
…我搞不懂啊,到現在、也是…要是司先生表現得像是真人那樣的話,我就不會困惑了…但……」
「……該如何選擇,現在的順平可以先不用去苦惱。悟也是,其他人也是…無論是誰都不會強迫順平得出答案的。
取而代之的,是你要快點成長。總有一天,順平的強大會給你答案」
「…司先生」
無盡的黑暗中,少年的聲音回響着。語尾依舊帶着輕微的顫抖,卻能察覺出他的決心。
「…無論怎麼樣,我都在那樣的日子裡,被司先生救過。…所以,我會好好考慮的。」
「…順平真的是很溫柔的孩子呢」
溫柔,又強大。到這樣的我都有點感歎的地步。
明明身為詛咒,我卻誠摯地祝福着。希望這孩子能夠走上新的路途。
哪怕那裡沒有我…或者說,沒有我在反而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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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聲音更加沉重。從回音判斷,應該是體格很好的成年男人。在我曾經身為學生的立場上,不用分析特征都能判斷出來——那曾經是班主任的腳步聲。
不由自主地跪直了一點,不讓背脊彎曲。打開鎖的人似乎在門口停滞了許久,才慢慢踏入屋内。
「…司。」
「夜蛾老師…多年不見了。」
夜蛾老師的聲音顯得比以往更低沉,脈搏也不如年輕時切實,能聽出他身上歲月經曆的痕迹。随着衣料輕微的摩擦聲,他坐到了我面前,盤起雙腿。「面會的時間按慣例是十分鐘,但這次拘束是我的獨斷。…也許要聊久一點了。」
「夜蛾老師的…獨斷?不是悟的嗎?」
「是我的。如果發生了什麼的話,上層會找我來問責」
「……不理智呢。明明是悟自說自話地做了這事。…家弟給您添麻煩了」
我試着彎曲背脊,讓夜蛾老師承擔了這麼大的風險,總之還是得和面前的人低頭道歉。咒符組成的束縛繩在背後發出抻緊的回聲,隻能勉強恢複了姿勢。
「事到如今也不在意了。…還有,我送來了這個」
有什麼東西被他放到我的面前,在封印圈外。作為媒介的應該是放在裡面的含有咒力的頭發,并且和我有着隐隐的緣分。拜此所賜,身上感覺到的束縛雖然沒有減輕,卻也不那麼緊繃得難受了。
「這是…」
「是你離開的時候,身上帶着的東西。你的母親縫制的護身符」
「……啊啊,這麼說起來,好像的确…」
「有這個的話,你也能好受一點吧。抱歉,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該道歉的應該是我才對。對不起,老師」
「我剛剛去過了葬禮。在這次入侵中死去的咒術師和輔助監督數名,會在這幾天陸續下葬。」
「……」
「入侵者的目标是宿傩的手指,和其他咒物。他們有着明确的目标,應該也有與之相符的計劃。司,怎樣的情報都好,你記得起來什麼嗎?」
「…雖然很遺憾,但我什麼都記不得了,隻是知道有誰在做出指示。…到關鍵部分記憶就會模糊,應該是某個束縛的功能。」
「……是嗎。」
「請相信我。對現在的我來說,隻有想要幫助你們的願望不想被否定。拜托您了。」
「…司,你走後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哪裡出錯了。
是不是因為我做錯了決定,讓你跑到我看顧不到的地方,或者…就真的隻是,你太累了…」
「夜蛾老師…我不記得自己死去時的情況,…那時我到底在想什麼,發生了什麼事,都沒辦法記得太多。」
「…這還真是個巧合啊。」
「是的,巧到不自然的地步了。…所以即使不清楚,也一定有什麼‘存在着’。既然是我被盯上就要小心,真正的目标肯定是悟。…請您務必提醒他。」
「…我明白了。」
到了這個地步,我才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自己給他人添的麻煩。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這樣,面對着老師的時候,心境就會徹底沉重下來。
好像感知到了我陷入的沉默代表了什麼意義,從他那邊傳來一聲淺淺的歎息。「不問問别的事嗎。」
「夜蛾老師……」
想要去問,又害怕得到殘酷的答案。我的氣息停滞住,不敢再繼續下去。
「…你的同期和後輩們都沒事。夏油和五條,你遇見過就不用說了…當時在高專活躍的那些家夥,現在都還在。」
「是、這樣…」
懸着的心終于放下,我這才像是終于記起呼吸一樣,勉強給予了回應。
「就是那些人,在為了挽留住你,現在正在努力。」
「那麼,夜蛾老師是怎麼想的?」
是您的話,能容忍我的存在嗎。
咒術師的職責、使命,以及對未來的展望,都源于一個目标,那就是對詛咒的抹除。試圖将咒靈本身融入這個體制的一環,隻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而已。…無論是一切結束過後還是現在,我要離開的話都毫無問題。
這應該是正确的想法,才對。
「…司,在回答之前我需要問你。你,到底是哪邊?」
「……
遺憾的是,我隻站在你們的身邊。】
「不是‘人類’嗎。」
「…老師。」
仍舊沒有恢複的視覺變得礙事,因為我現在隻想明确地傳達出自己的态度,于是稍微将臉擡起一點。「我雖然不會想去殺人,但現在,我想自己去殺人也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
「……」
【我感覺不到像之前那樣的‘界限’。…現在我會想要保護悟或者老師,隻是出于不想讓他們消失的願望。無論是道德,還是常識…或者身為人類應盡的義務,最重要的良心,我都感覺不到了。所謂的人類,現在在我眼裡隻是肉塊的組成而已。
但是你們不一樣。我出于保護你們的願望,就不會超越常識。」
「…司,所以你是如何甄别‘應該保護的人’的?你這麼說,那就肯定存在着基準。我想要了解。」
「嗯……」
用不自覺湧出的疑惑振動聲帶,我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思。然後終于想到答案,那是連自己都覺得頗為困擾的答案…于是隻能敷衍着笑了出來。
「…大概是,我會喜歡的人吧。」
「……太過粗糙了。」
「從之前開始應該就是這樣,老師早就習慣了吧。」
「雖然現在還教訓不了你。」
「哈哈,真可怕啊…」
夜蛾老師的聲音變得有些柔和下來,聯想到那張□□一樣的臉還會露出懷念的神色,我不由得又笑了起來。
不覺得自己的答案就通過他例行的審查,所以那也是無奈的反應。說實話,被祓除的準備我從睜眼開始就已經做好了,也是那樣期待着的。
「總之,之後的各種事就拜托您了。結果沒能起到什麼作用,還為高專添了麻煩…真的很抱歉。」
就那麼随随便便地死了,還變成咒靈什麼的。結果比起悟,原來是我這邊給長輩添的麻煩更多啊…
「——起不到作用是假的。這之後還有事要拜托你」
「…诶?」
難掩意外的反應,我本能地念出了一個顯得有點傻的語氣詞。這時久違地、我的頭頂放上了一隻手。寬厚的手掌隻是拘謹地在那裡輕放了一下,就離開了。
「…合格了。聽了你剛才的話,我反而更安心了。
司,也許你自己沒察覺到…但正常的大部分人,和你都是差不多的。」
「……」
「欠缺道德感、隻停留在這種程度的變化,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可愛的程度。…你已經很努力地壓制過咒靈的本能了吧。那些生物不詛咒是活不下去的,而你對上在交流會中遇到過的人,卻都有留手。
做得好。…辛苦你了。」
「……我差點忘了。能讓悟心服口服的那個人,肯定也不是省油的燈呢」
「對教師用的什麼語氣」
「嗷嗚!」
這回不是剛才那樣溫柔的摸頭,而是被猛錘頭頂了。超痛。
「……但是夜蛾老師,我到頭來還是咒靈哦」
「之後再想辦法對應。現在,歡迎回來,司」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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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司前輩」
「Hi。聽那個聲音,應該是小硝子吧?」
「猜對了——。這個輕浮的語氣也一聽就是司前輩呢。」
「你的話直接看不就好了…」
能嗅到酒味,是很久沒嘗過的麥芽發酵物,隐隐約約好像還有點魚幹的味道。帶着下酒菜來這裡是不是有點不太好?
随着某種容器被放在地上的聲音,我加倍确信了她要在這裡喝上幾盅。「這裡可不是居酒屋,小硝子會被老師罵的哦。」
「誰要喝啦。我是喝完過來的…呼(被壓下去的小聲打嗝)…和歌姬前輩還有其他幾個人」
「歌姬還好嗎?」
「好得不得了。還在罵你呢。‘把我家學生弄得後怕成那樣’,‘區區卷毛’,‘下次好好用發油啊’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