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應召來受審的人除了陳家母子和镖局的人外,算上死者的家屬起碼三十多人。
許臨和裴青先是傳了王家镖局的人進堂受審,當年運過贓款後,朝廷沒有追究王老三等人的罪過,把他們定為受害方之一,然而方涵在這方面異常的大度,卻讓镖局的人在縣中遭到了排擠。
陳雲敬一回來就被關入縣牢離見不到人,縣中的百姓知道是王老三他們把搜刮而來的贓款運送道雒陽後,那些無處釋放的恨意就全都施加在他們身上。
後來很長一段日子裡,王老三的小弟們凡是出門都會被人攻擊,有時候是扔石頭和泥巴,有時候是被義憤填膺的百姓舉着鋤頭追打,王老三本人更是在出镖的路上被人暗算,摔斷了腿。
在一次镖局的大門被人拆掉打爛後,王老三他們終于支撐不住,就把镖局關了,解散去幹了别的活計,這兩年才少受了些苛責,梁碩的人找到王老三時,他正拖着一條殘腿幫人搬東西。
再次到縣衙來,見到兩個不認識的,但一看那氣派就知道是大人物的朝官,王老三心裡忐忑得很,老兄弟見了人就跪,來不及攙扶他,叫他跟着跪在地上時殘腿被壓得劇痛。
許臨看到他痛苦的臉色忙走上前把他扶起來,裴青見狀對侍從:“诶,阿烈,快去外頭找個馬紮來,他這腿不方便坐在墊子上。”
“是。”
阿烈的動作很快,出門直奔門房,在看門的大爺那要了個馬紮來,飛快地跑回去給王老三用。
王老三這些年見了太多人的惡意,知道什麼叫一朝落難人人厭棄,而今看這兩個使君如此善待自己這個約等于嫌犯的證人,差點在堂上哭出來,忙抓着許臨的手道:“二位使君想知道什麼事,王老三定知無不言,言而不盡!”
“你不必如此,這是本官應做之事。”許臨對百姓的聲音永遠是最溫和的,即使今天在他面前的是個真正的嫌犯,他在看到此人身有疾時,也會先為其提供幫助,再行審問,“我問什麼話,你們就答什麼,一個一個來,不要着急。”
許臨扶着王老三在馬紮上坐好了,随後便回到正座上,開始堂審。
“堂下何人是王家镖局原镖頭王老三?”
王老三立刻擡手:“是我!是我!”
許臨看了他一眼,問:“天祥十五年冬月初三未時,你與原豐縣縣丞陳雲敬做了一筆交易,運送一批錢糧白絹去往雒陽,可有此事?”
王老三答:“是有這事!”
“他是以官府名義跟你們走镖,還是以個人名義?”
王老三答:“是以官府名義走的!镖局一般不做官家生意,這批錢糧簽定之前,前後共有三人來找小人商談,陳雲敬隻是其中之一!”
許臨目光一凜,追問道:“另兩人是何人?”
“一人是陳氏糧店的掌櫃,還有一人……”王老三提到那另一人,竟莫名有些懼怕說出口,縱使那人早就離開豐縣,輕易不會回來。
“直說就是,這裡是縣衙,還有人敢直接在這害你不成?”
許臨語氣嚴肅,話裡話外的意思卻都是寬慰。
王老三得此言便也不做猶豫了,道:“是……上任縣令林全,但他來時帶的貨物卻并非糧食,而是滿滿一車的金錢白絹,糧食是後來陳氏糧店的人帶來的,說用于遮掩那些錢絹,還讓我們不用擔心出城盤問的問題,都是安排好的。”
許臨皺眉道:“當時城門負責盤問的人是誰?”
“是當今縣丞王言。”
許臨和裴青對視一眼,轉而又問道:“他們沒告訴你,為什麼要你運送這批貨物嗎?”
“說了。”說到這裡,王老三就有些發怵,“那個陳雲敬說……這批錢糧是雒陽臨時征去的,說是因為疫災剛去,京畿附近顆粒無收,糧倉幾近告竭,是以隻能向就近縣城征集錢糧絹布,來供雒陽的百姓吃穿,官府出了錢和絹布,糧食就由他們家糧店出。”
“他還說,讓我們走官道運送,這些錢糧都是有官府文書的,沿途碰到盤查時拿出文書,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他還小聲嘀咕了一句:“小人當時還說,這雒陽都是達官顯貴,怎麼會吃不飽穿不暖?别是來騙人的。”
言罷他也知自己說錯話了,擡手給了自己一嘴巴,連連說“小人知錯,不該妄言”。
許臨和裴青卻是眉頭緊蹙,證言與猜測一一照應,并不是個讓人高興的事情。
“好拙劣的謊言。”
裴青嗤笑了一聲。
“那年雒陽糧倉告竭?我怎麼不知道?”
裴青此言并非針對王老三的說辭,而在對方聽來,此言無異于将四年前未明白的罪名再次按在他頭上,他隻得将頭埋低些,試圖減輕自己的存在感。
頭上的兩位使君再次對上視線,無聲地交流着心中所想。
即便雒陽真的糧倉告竭,京畿亦顆粒無收,那周圍也還有颍川、弘農、河東等郡縣馳援,再不濟也還有别的地方可運糧過來,怎麼着也輪不到豐縣這個在幾年前還尚為貧縣的小地方來送糧。
雒陽中人以都城剛過疫病,苦寒難熬的名義,暗地從一個遠方的縣城征集錢糧,林全等人不但不攔着,反而積極配合,可見之前那些說辭與罪名都是虛的,實際皆是為斂财。
而既然是為了斂财,那絕對不止一個豐縣受害,在别的郡縣裡也有像林全這樣的人,以各種各樣的名義和方式向百姓搜刮錢财,撈夠油水後再将這些血汗錢送給雒陽中吃人的豺狼。
裴青兩人眼神交彙許久,心中所想也都差不多,思及最後,卻仍覺得還有地方不對。
許臨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将手伸進桌邊的筆洗裡沾了點水,然後在桌上寫下一個字。
“芷”。
裴青湊上去看了眼,心下立時了然。
對,近年以來,邊郡與九州常有兵亂發生,芷縣兵亂最為聲勢浩大,幾乎與豐縣案前後腳發起。
而無論是放出假消息征收錢糧,還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亂,暗中支持芷縣等地的兵亂,這些事情都離不開錢。
以上這兩種之一,或者兩種都可能是豐縣慘案的真正源頭,他們不敢說到底哪種看着更聳人聽聞。
對了,梁碩前面還說,錢财最後都沒有回到百姓們手中,再一聯想那些贓款最後的去處……
裴青莫名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是……如果是後者斂财,撺掇一些郡縣作亂,動機是什麼?這對那些人又有什麼好處?
裴青沉思之際,許臨又接着問道:“那幾日,你們可也聽說了縣衙發布的消息?”
王老三有些懵:“縣衙每天都有很多消息出來,您說的可是……給錢就能做官的那個?”
“正是!”許臨有些激動,他繼續問道,“你們聽到這消息時,是隻說了縣官,還是直接說的陳雲敬?”
“隻說了縣官。”王老三道,“說實話,如果不是有陳家人來談生意,我還不知道陳雲敬是誰,陳雲敬來的時候我還問過他呢。”
許臨又問:“那他是怎麼說的?”
“他什麼都沒說,但看着有些生氣,我們就沒講了。”
有王老三這句話,許臨和裴青至少能确定,當時在坊間的傳言的确不是直指陳雲敬而去,甚至陳雲敬會變成“罪魁禍首”的原因,也可能隻是因為那個學子指名道姓說了陳雲敬的名字,所以那些人才會臨時起意,讓他變成了整件事的背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