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何人是柯岩?”
金公子和金府管家将留在府中做事的證人帶到後,本想以審訊現場必須有金家人在場的理由旁聽,裴青先是婉言拒絕了金公子的意見,然後在對方忿忿的眼神中表示要旁聽必須得要有大人來。
于是金公子就喊來了家裡能主事的大人到廳中旁聽,而此人正是昨日和楊妁二人見過面的糧店老闆,也是金聽閑同族的堂叔。
他被孩子催回來的時候人都是懵的,在看到那一身煞氣的縣尉梁碩和那個眼生的廷尉府屬官坐在堂前審訊時,嚴厲肅穆的質問聲把金堂叔吓得發抖,竟不自覺地為那位廷尉屬官指道:“回使君的話,您面前的這位就是……”
裴青聞言微微一笑,看向面前的人,問道:“柯岩?你是金府的家生子,一家三代人都在金家做事,對否?”
柯岩俯首道:“是,小人自祖父那輩開始就在為金家做事了。”
裴青将記錄的工作交給了随行的文官,接着問道:“當年金家還在雒陽舊宅時,你是家中的花匠,冬日活少的時候,你就幫着内院和祠堂的仆從做灑掃,對否?”
柯岩答:“是。”
裴青翻過手中的卷宗,竹簡碰撞的“嘩啦”聲聽得堂中衆人頭皮發麻,緊接着又聽他問道:“金家案發生時,卷宗上有你的證言,你對當時審訊尉官說,事發之前你就在祠堂院中做灑掃,親眼看見舊主金言鼎在進祠堂後,叫随侍将案犯金聽瀾喊來,金聽瀾到祠堂後沒多久,裡面就爆發了争吵聲。”
“那天他們吵了什麼,你可還記得?說來與本官聽聽。”
柯岩自然是記得這些的,他不光記得那些争吵的内容,當年他還險些成了真兇的刀下亡魂,若不是……唉,主家還在身邊看着,他就算有再多的話,也不能當着主家的面說。
于是他将頭埋得更低了,道:“回使君,小人年紀大了,這些舊事小人記不清了。”
無需擡起頭,柯岩都知道金堂叔在聽見這句話後松一口氣的表情,而頭上的那位廷尉屬官仍是笑着,說:“是嗎?可是在本官的印象裡,您的記憶可是比本官這個年輕人都要好。”
柯岩聞言隻當他在說笑,不敢言語。
“府中的每一株花草都是在你的手底下長成的,每日該喂多少水,該施多少肥,從谯縣老家到雒陽舊宅再到豐縣,每一位主人喜歡什麼花,喜歡在哪擺,你都記得一清二楚,從無錯處。”
“甚至是當年殺了你舊主的,極少回家的小公子金聽瀾,你都記得他喜歡在院子裡種些好養活的藥草,在他随舊主到雒陽時,你甚至為他開辟了一小塊藥田,這些你都記得。”
提及金聽瀾,柯岩扒在地上的手下意識動了動,裴青看不到他的神情,卻沒放過這一點動作,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再次問道:“金聽閑是你從小看到大的人,他的喜好你記得很正常,但金聽瀾久未歸家,你也記得他的喜好,怎麼輪到金家案這個到今時都叫人記憶猶新的事情,你就不記得了呢?”
“柯岩,本官再問你一遍,你還記不記得當時的内容?”
柯岩自始至終都低着頭,裴青越說,他就伏得越低,裴青看不清他的神色,金堂叔自然也看不清,但他們都知道,他的心裡正在做選擇。
文官的筆随着這陣沉默停下,裴青示意他稍等了一會兒,而後就聽見柯岩道:“回使君,小人……不記得了。”
“……”
堂上無人說話,衆人神态各異,文官向裴青投來詢問的眼神,裴青瞥了眼在一旁看來看去的金堂叔,随後對文官道:“罷了,你就這樣記,我們審下一個。”
柯岩的額頭已然低得觸地,聽見這句話,他也沒有松口氣,隻是默默地起身,仍舊俯首不語。
“沈阿茹?”
“小人在。”
應話的人擡起頭,是一位年邁的仆婦,裴青面上和熙的笑意不變,問道:“沈婆婆,你也是家生子,在他離開谯縣前,你是他院子裡的仆人,後來又去了二公子金聽雨的院中做事,案發前夕,金聽雨把你叫去祠堂看看情況,你也剛好碰到了金言鼎與金聽瀾争吵。”
沈阿茹點頭道:“是……是這樣的。”
裴青溫聲問道:“沈婆婆也是個得心得力之人,記性應當也很好,這個問題要不就您來回答本官?”
沈阿茹卻是将頭低下,弱聲道:“使君,小人早已不記得這些事了……”
“沈婆婆。”
裴青的語氣依舊溫和,但看到沈阿茹這個态度,再溫和的人也該有幾分脾氣了。
“金聽閑作為豐縣的縣令和你們的主人,戰亂時不棄,荒災時不殺,對你們可以說是恩重如山,本官能理解你們不願輕易指證。”
“但本案所關聯的另一人,作為主人他也不曾薄待過你們,作為醫者,疫災蔓延時他也救過的病人也包括爾等家人,論其品性,他不說功德無量,也堪得一句濟世仁心。”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位證人,最後又落到沈阿茹頭上,輕歎過一口氣後,終究是沒有像旁人預想的一樣去逼問。
“本官不會因為你們不答而施以苛責,但我希望諸位能明白,即使因為一些人或事,你們需要在恩情與家人做出選擇,但恩情與親情并非對立。”
“如若你們能如實答之,助本官翻案,屆時非但無過,反還有功。”
說罷,他就叫了下一人。
“張五。”
一個漢子聞聲擡頭道:“小人在。”
裴青道:“你雖也是家生子,但父母早逝,家中僅剩一個弟弟相依為命,金家還在雒陽居住時,你在門房做雜役,你弟弟張小六在祠堂做灑掃,當日案發之時,兇手殺了你弟弟。”
張五在聽到這句話後,臉色微微變了,垂首答道:“是……”
“你的口供上說,案發前夕,你聽說三位主人在祠堂爆發了争執,因為擔心弟弟出事,便立刻趕了過去,結果剛一進門,就撞見了慘案的現場。”
裴青餘光瞧見了張五的臉色,佯作不知,繼續面無表情地叙述着卷宗。
“你是案發後第一個趕到現場,并見到兇手的人,那時張小六已經被殺,三位主人有兩個皆死于非命,更有死傷者數人,當日意識清醒的證人,除了失蹤的金聽瀾外,現在都在你面前了。”
說着,他合上卷宗,看向面前的漢子,淡聲問道:
“當年你指認了兇器的主人,現在本官再問你一句,殺人者是誰?”
裴青問出了一個在很多人都是明知故問的問題,金堂叔聽到這句話卻是覺得古怪,廷尉府手裡拿着的是當年的卷宗,上面的殺人者與被害者都寫得清清楚楚,常人來查案或是翻案,那都是帶着疑問将證人分開見,審問時如果得不到真的那就是威逼利誘一起來,有些暴戾點的,甚至會直接動刑。
可是裴青不一樣,從他的問話形式,到剛剛的勸導,再到現在的問題,這位年輕的廷尉左監像是早就洞知真相一般,來此一審,隻是為了找幾個敢說真相的證人,而非帶着疑問一個個緊逼,他隻要有人肯說就好。
思及此處,金堂叔心道不好,金聽閑怎麼還沒回來呢?照這樣問下去,早晚會碰到個沒良心的把他們都賣了!
張五是個直性子的人,見裴青這麼問,他的憤怒溢于言表,恨恨道:“是金聽瀾!”
裴青神情不變,反問道:“是嗎?”
“就是他殺的!那把匕首是他的随身之物,我不會認錯!”張五直起身憤怒道,雙手置于身側握緊成拳,仿佛隻要那人出現在他跟前,他就會撲上前去将他撕碎,“我弟弟那年才十五歲啊,金聽瀾與他父兄不合,又幹我弟弟何事?他殺他父兄不夠,竟還要連累我弟弟這個無辜之人!”
張五的神情太過于激動,憤怒令他的臉色漲紅,說話間欲有沖上來的架勢,梁碩見狀忙呵斥道:“說話就說話,在原地待着!”
裴青擡手示意無妨,他隻說了一句話,張五的憤怒就被堵了回去:“可是當日他并沒有帶武器過去。”
張五一愣,渾身的怒氣堵在嘴邊,良久又恨恨道:“使君何故為那惡人作僞!那把匕首就插在二公子的身上,屍體運走時我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我眼拙,在場也還有别人呢!”
說罷他去推了下柯岩,道:“老柯,你當時也在場,你作證啊!”
柯岩連連搖頭:“我不記得我不記得……”
張五急了,柯岩隻是為了躲避問題而已,他怎麼可能不記得,現在就是要他證明自己沒瞎說啊!
裴青在這時候道:“他說他不記得,你又何必逼他?本官既能千裡迢迢地來這一趟,自是憑證據說話!”
“本官并非懷疑你的證言,金家并非将門,家中也少人習武,常佩刀劍出入的也隻有金聽瀾和他的侍衛阿夜,此事金家人盡皆知,你自然不會認錯。”
“但是後來本官追查線索時,發現當年有人藏匿了搜查時找到的證物,金聽瀾真正的佩刀被人故意藏起,當日出現在案發現場的匕首不是他的,更别說刀身上緻人傷口潰爛的毒更無來源處可尋。”
張五是絕對不相信的,打死認為裴青是在瞎說,但他到底懼怕這些世族,是以敢怒不敢言。
金堂叔在一旁看穿了他的想法,開口道:“使君,你說殺人者并非金聽瀾,那你得拿出證據來啊,不能因為這人是你未婚妻的表兄,而我們家主則與蕭家不親,你就分了親疏遠近,空口白牙地偏袒呀!”
裴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問道:“你是在質疑本官,還是在質疑廷尉府的公正性?”
他拿起一片竹簡,上面畫着當初那把匕首的樣子,下角還有金聽閑的畫押。
金堂叔在看到之後臉色又變了,隻好讪笑一聲,閉上嘴了。
裴青丢到張五面前,問:“你看到的是這把?”
張五拿起來仔細辨認了半天,道:“是,就是這把匕首!”
見他确認了,裴青又拿起了另一片竹簡,上面畫的匕首和前一片很像,而區别在于,匕首的刃上有一個“瀾”字。
張五拿過那片竹簡兩相對比,手有一些顫抖,耳邊裴青的聲音仍在說:“金聽瀾幼時随其祖父遠赴晉陽,拜入鎮北武平侯門下,與諸位公子淑女,一道習武讀書。”
“他十七歲時,也就是天祥十二年,南方又起瘟疫,他随祖父南下平疫,這把匕首便是先君侯在金聽瀾臨行前送給他的禮物,“瀾”之一字在匕刃的兩面都有镌刻,金聽瀾十分珍惜,故常佩于身邊。”
“然數載以來,因所行職業不可動殺孽,除必要以外,金聽瀾甚少動武,是以爾等雖知金季陵常佩兵刃,卻少見兵刃真容。”
知道他肯定不信,裴青便又補充了一句:“你不必對廷尉府的調查抱有敵意,當年潦草的搜查與判決輕易定了金聽瀾有罪你都信了,而今本官辦案,自然是經過多方驗證才敢證明此匕首的真實性。”
“你知道金聽瀾與金言鼎不和,但與他接觸後,你亦知他是個和善守禮之人,祠堂不可帶利器,他那把匕首也是開過刃的,所以在去之前他就放在屋中,為他作證之人,就是當日曾去過他那裡放藥材的仆人秋。”
聽到秋這個名字,張五和柯岩、沈阿茹皆是一震,他們都認識她,但是金家案後他們就再沒見到她了,還以為她已經死了。
金堂叔倒是沒什麼反應,他并非案子的當事人,但他知道金聽閑做事周密起來時很少會出現遺漏,秋這個人甫一出現,就相當于米袋上出現一個漏洞。
而漏洞,是會随着米的傾倒而變大的。
“不可能!”張五仍不願相信,“秋的妹妹之前染過時疫,是金聽瀾所救,她會為他說話根本不奇怪!”
梁碩在此時忍不住道:“他難道隻救過這一個人嗎?時疫興起誰能幸免于難,你敢說你們沒受過他救治撿回一條命,為什麼秋能相信他,并為他作證,你們卻不能?”
張五意料之中地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又嘴硬道:“可是這把匕首我也沒見别人帶過,萬一是他藏了一把呢?!”
“這就要問沈婆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