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文人風骨
季小溪的母親說季小溪的傻是有傳承的,這傳承就來自于季小溪的父親季禮,季禮這個書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讓他去外面挑擔水來,他打滿水後還會在水缸旁邊用毛筆飽蘸濃墨寫上打油詩一首,害得季小溪媽媽隻能在那面寫壞的牆上貼上一張白紙來遮掩。讓他曬個衣服,他會眼見得烏風鬥暗要下雨了把衣服晾到外面去,讓衣服淋得透濕;還會眼見得有太陽的時候把衣服晾在屋檐下滴水,而不晾到外面去。季小溪媽媽批評他的時候,他還會回嘴說:“誰知道你到底要怎麼晾,一會兒要叉出去,一會兒又要叉進來。我怎麼知道?”
不但如此,他還會旁征博引地說,他還算是比較靈活的,他有個玩得好的同年,在縣局機關當一把手的,他老婆讓他給煤爐子換煤,他經常把煤爐裡最上面那個燒得正旺的煤夾出來放黑,然後直接放一個全黑的煤加進去,那得意洋洋,五十步笑百步的樣子差點把季小溪媽媽氣得吐血。
季小溪有一個這樣的父親,對季小溪産生了莫大的影響。
每一次季小溪母親做好了飯的時候在廚房裡喊:“小溪,拿飯吃嘞!”
季小溪就會非常不解地問:“媽媽,你為什麼每次都不叫爸爸拿飯吃,隻知道叫我呢?”媽媽在廚房裡無言以對。作為賢妻的她總是極少讓丈夫做這做那,但作為良母的她卻不能不培養培養她女兒的動手能力。但在這個時代的這種時候,她又不能用男主外女主内的話去教訓她的女兒,因為季小溪爸爸有工作,她也有工作,但她還是要承擔家裡的家務。所以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季禮就會無比憤懑地說:“我是你爸,你怎麼能擠兌我呢?”
“為什麼你是我爸,我就不能擠兌你呀?”季小溪萬分不解。
季禮這個時候總會一邊大搖其頭,感歎世風日下,教化不行,孩子們連尊卑上下都不分了,一邊往廚房走去。季小溪這才乖乖地跟在季禮屁股後面一起去拿碗筷鋪桌吃飯。
季禮有許多思想是季小溪不理解的,也是季小溪母親不理解的。比如他在甕口中學教書的時候,學區領導見他能說會寫,想要調他到學區去當辦事員。季禮卻不去。
季小溪媽媽央求道:“你去為什麼不好呢?我現在還在代課,還沒有轉正。說不定你去了,将來就有機會進教育局啊!進了教育局,肯定會對我轉正有好處的。”
季禮卻完全不買她的賬,說的話能把人噎死:“那些去學區的都是些教不了書的人才去的。我去幹什麼?”
後來季小溪分析他爹之所以這樣說話,隻是因為他已經不願意再在教育戰線上工作的一種說辭罷了,他想去政府,去别的機關單位,在他的心裡始終覺得隻有行政單位才能實現他學而優則仕的少年夢想。千百年來刻在中國文人骨血裡的那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終極政治理想,在季禮這裡同樣如出一脈。這是一種極其僵化的思想,也是新時代中國文人們的悲劇。
盡管如此,季禮的行為季小溪理解不了,季小溪媽媽也阻止不了。季禮還是在九十年代初就調到了偏僻的渠鄉鄉政府,然後在接下來的五六年裡,輾轉在幾個鄉政府之間調來調去,季小溪媽媽說嫁給季禮最大的收獲說得好聽一點就是搬家搬得極有經驗了,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像流民一般跟着他四處颠沛流離。
季小溪母親這樣說自己的父親,季小溪心裡多少是有些打抱不平的。她的父親是個書生,确是有許多迂腐之處,但是更多的是文人的高風亮節,一片丹心,也仁義之至。
政府什麼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都給他做,什麼錢收不攏來就讓他去收,在村民眼裡的季禮是個逼錢讨債的酷吏,在真正的同行眼裡,季禮是個不知道明哲保身的蠢蛋。
但在季小溪的眼裡,自己的父親是個真正為民辦事的好官。他管教育時寫的好幾份材料季小溪都看過,為了建一幢學校,他殚精竭慮地四處籌錢,一份材料寫得字字肺腑,嘔心瀝血。
别人以為他從中撈到好處,其實他不但沒有半分油水撈,反而還經常倒貼,他常把負責辦事的人都請到家裡來吃飯住宿,為了讓他們忠心辦事,他買最好的煙給他們抽,買最好的酒給他們喝,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他并不知道這樣給自己的妻子添加了多大的麻煩,沒有了菜園的季家,一飯一粟全都靠買,兩夫婦工資微薄,房子窄小,季小溪每次看到廳裡躺得橫七豎八的人就開始頭痛,她極是好靜,而有父親的家,沒有何時是能安靜的。
但是她又拿他這個爹沒有任何辦法。她的爹不是易钊的爹,不是一個真正的官,而是一個拜迎長官心欲碎的小吏,地位低下,身份卑微。年歲漸長,季小溪就開始漸漸心疼起他來。如果不是他這個謂所不切實際的夢想,他可以當一輩子老師。做一位老師,其實最适合季禮。參不透官場奧秘的他,參一參書本還是做得到的,單純的人,就隻适合做單純的事。當一名老師,他可以躲進書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不需要在後半生颠沛流離,受盡折磨。
但是人生沒有後悔藥,世間事皆不可重來。季禮的人生終隻是季禮的人生,季小溪沒有辦法穿越時空去幹涉,那些不合時宜的過往,終究成了季小溪心中最深的隐痛,像紮進季小溪人生中的一根刺一般讓她無法釋懷,隻是上初中的她還不是那麼理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