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斜陽紅如血,鮮豔奪目卻不刺眼,初看時還懸立在山頭,再看時,半邊輪廓已經埋進了山的盡頭,暮色卷着濃霧而來,吹拂的濕氣一瞬間就讓日光殘留的餘溫散盡。
在入夜之前的最後一刻,池鸢終于趕到了山腳處的村落,放眼望去,山村不大,戶不過百,炊煙袅袅中如豆燈火逐一亮起,忙于歸家的人們并未察覺到樹影角落和夜色融成一片的她。待阡陌縱橫之間再無旁人,池鸢才緩緩走出,沿着高低不平的泥牆,尋找獵戶的家,将就渡過一晚。
池鸢遁着獵戶身上的血腥味尋到了位于山坡上的獨立茅屋,她回頭望着坡底的村莊,遙看燈火,相距甚遠,說是住在村裡,卻好似被村莊的人驅逐開外一般。
茅屋裡外一如獵戶髒亂的風格,池鸢踮着腳尖小心避開地上的污痕血迹,才推開門,一股濃厚的腐臭之氣撲鼻而來,池鸢屏息而入,四下打量,屋内簡陋至極,除了一桌一床,再無它物,搶眼的是牆上獸皮,而腐臭的來源則是桌上放置的還未來得及處理的内髒,至于那張可供休息的床鋪,更是不堪入眼,池鸢站在原地愣了愣,終是放棄了這處落腳之地。
屋外不知何時起了大風,呼呼的風聲猛烈的拍打着草屋的門窗,糊窗的油紙被折騰得“簌簌”作響,白日還晴好的天氣轉眼就變了。
迎面吹來的風像柄刀子,刮得人臉生疼,池鸢系好灰袍戴上兜帽,沿着路折道往村外走去,頂着強風行至約十裡路,撞見一間荒野山廟,想也沒想就走了過去。
山廟是重檐硬山頂,獨間占地不大,廟前少有落葉雜草,似乎此處時常有人來供奉,石基前立有兩墩石像,池鸢細細打量了幾眼,看上去不像是尋常的瑞獸,倒像是山精野怪,心中疑窦漸生,才邁上石階,一股怪風拂面而來,嗚咽聲中透着股詭異,池鸢眸光一亮,擡頭看了一眼廟檐下反挂着是匾額,繼續前行,一步,兩步,三步……門前石階整整十四道,這裡果然是陰廟。
池鸢躍躍欲試的行至廟門前,擡手輕輕叩了四下,又附耳貼在門上聽了聽,見裡邊沒有反應,直接推開門一步跨過了門檻。
一入廟殿,似有霧障籠罩全身,冰冷的寒意連牙齒都忍不住震顫,池鸢吐出一口濁氣,默默運轉真氣取暖,才走幾步,見眼前黑沉如幕,任何光芒都照不進更反射不出,便凝神掐訣,食指抹眼,眸光紅透,頓時,視野開闊,能一眼望到底。
池鸢繞過屋内正中的香鼎,走到供桌前,擡頭望着從屋梁鬥拱之上一直垂挂下來的殷紅幡布,夜風呼嘯,長幡跟着風向擺動,看似平常卻也不尋常,借着風勢能看見劇烈卷動的紅布後,擺放的并不是神像,而是兩排無字牌位,池鸢扶着供桌,想湊近看看是不是真的無字,就在這時,身後的大門“嘭”的一聲猛然關上,隔絕了呼嘯作妖的狂風,也阻隔了池鸢的退路。
沉悶的空氣一片死寂,忽而,供桌上的兩盞白蠟燭陡然亮起,慘淡的光芒投射在池鸢臉上,映照着她那一雙泛着紅光的眼眸。燭台燃亮之後,紅布後面的牌位好似都活了過來,一個個争先恐後的左右擺動,不知是想吓唬池鸢,還是被池鸢鎮定的表現吓到了。
突然,有一陣低喃聲在耳邊響起,細細聽着像是位姑娘在唱曲,隻是這音調卻異常纖細幽長,忽遠忽近,讓人頭皮發麻。
“呵~”池鸢輕笑一聲,扶着供桌跳坐上去,她拔出香案裡還未燃盡的香,無聊地用手指把玩着:“裝神弄鬼好玩麼?若再不出來,我便請你們出來了。”
話音未落,便見地上的兩個蒲團猛然拔地而起,直沖池鸢飛來,池鸢不屑的哼了一聲,屈指一彈,借力打力把蒲團打回了原地,忽而耳側有微風掠過,池鸢施手一攔,兩指虛空一點,“砰”的一聲一團瘴氣憑空而現,霧氣中有一團模糊的虛影似在痛苦掙紮,池鸢剛松開手,霧氣瞬間就聚成一縷輕煙飛快的竄進了供桌上的鬥甕中。
“嗯?還敢跑!”池鸢端起鬥甕朝洞口裡瞟了一眼,又施手晃了一晃,直聞鬥甕之内“哐啷”聲不斷,漸有細小的沙粒被她晃了出來,正玩得興起之時,卻沒注意到頭頂木梁上懸着的一塊牌匾忽然脫落,悄無聲息的向她砸來,但這點細碎之音又豈會逃脫池鸢的耳朵,她先裝作不覺,等牌匾砸下之時,迅速放下鬥甕,疾步退開。
一陣巨響之後伴随着騰起的灰霧四散而開,池鸢捂住口鼻閃躲在石柱後面,這時,有一顆骷髅正從煙塵中竄出,一路滾向她腳邊,池鸢撿起頭骨,輕手撫着它空洞的眼眶,頭骨才一入手,她便探得其骨齡,卻不想會這般年幼,豆蔻年華便香消玉殒,死後的身骨也得不到安葬,被人以術法封印在鬥甕中,奉給陰廟主做差遣的小鬼。
供桌上一應祭祀之物被沉重的匾額砸得七零八落,碎裂的骨頭混着香灰灑了一地,池鸢見狀心有不忍,遂走了回去一一拾起殘骨重新放到碎得隻剩個底座的鬥甕中。
正低頭拾撿碎骨之時,隐隐的聽見耳畔有女子低泣聲,池鸢微微擡頭,便見一模糊虛影顯現在供桌旁,面對的方向正是她。
“你哭什麼,這都是廟主幹的好事,若不是它先有惡意,也不會使你的屍骨摔得滿地都是。”池鸢話剛說完,一道妖風襲來,直撲她的面門,池鸢當即召出靈兮劍反手回擊,那一劍看似砍到了虛無,實則已經傷到了隐匿身形的廟主。
池鸢收劍入鞘,冷眼看着屋梁之上逐漸顯形的雜毛狐狸:“終于願意現身了?”
雜毛狐狸居高臨下的盯着池鸢打量,一雙墨綠色的豎瞳在暗處發着幽光,它與池鸢對峙相望許久,忽然從木梁跳下來,俯首道:“不識仙長莅臨,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見這雜毛狐狸一副謙恭态度,池鸢頗為受用,前嫌也不再計較:“好說好說,看你道歉如此誠懇的份上,我便繞了你這一次。”
雜毛狐狸低垂的腦袋動了動,半晌才道:“是,謝仙長不殺之恩,山.奈永記仙長恩德,如若不棄,願為仙長效犬馬之力以恕罪。”
“免了免了,你這點微薄法力還是留着己用吧。”池鸢說罷,拖了兩三個蒲團就地一鋪當床躺下了。
山.奈見池鸢當真不再為難它,終于放下心來,跳到供桌上舔舐自己右臂下的傷口。池鸢枕手垂眼閉目養神,忽聞耳側有風拂過,才一睜眼,便見那少女的虛影蹲在腳邊不動,池鸢瞧了一眼,開口尋問道:“這姑娘是被何人困在此地的?”
山.奈舔舐的動作頓然止住,它擡起頭瞪着圓溜溜的綠眼睛看着池鸢道:“是我家主人不忍她暴屍荒野,便撿來放置在廟中,供附近的村民祭拜供奉。”
池鸢冷笑一聲:“把她的屍骨放進罐中封印起來積攢怨氣,再煉成小鬼,供你驅使,如此,也稱得上是祭拜供奉?”山.奈搖了搖腦袋,忙解釋道:“若不是我家主人,這姑娘早成了孤魂野鬼,沒了去處,遲早會魂飛魄散,此間廟宇雖不大,但時常受用香火,既可遮風避雨,又可安身修煉,難道不是最好的去處?”
池鸢默然無語,這狐狸倒是很會狡辯,在陰廟修煉隻會修煉成厲鬼,且供奉的香火都是業障,受各方利欲誘惑,逐漸會失了自我和本心,變成一方邪祟為禍人間,而這狐狸身為陰廟廟主,幹的也不是什麼見得光的勾當,雖可實現祭拜之人的願望,但卻是以壽命,福祉,以及運道來交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