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如此的理所應當。

但……阿狸想說：這是我的莊子！

可是，阿狸也知道，這個時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的莊子，他的二叔依舊是主子。

這一瞬間，阿狸隻覺得齒冷。

是他做得不夠，他終究低估了人心，他對阿孩叔太過放縱，他的禦人手段還不夠。否則的話，大父也好，阿耶也好，乃至小叔叔的莊子，阿孩叔為什麼不敢這般肆無忌憚？

阿狸握拳，眼中怒火中燒，這一刻，他什麼都不想，隻想将明元吉揪回來狠狠揍他一頓。此時此刻，他甚至都沒有考慮過以他的小身闆他根本揍不了明元吉，而奴仆部曲又是否真的會聽從他的話敢對主子不敬。

此刻，哪怕鄭氏一再對阿狸身邊的人強調阿狸不能私自前往長安，但在阿狸盛怒的情況下，在他聲明他隻是去攔截明元吉不是前往長安的情況下，無人能阻止阿狸的沖動。

可惜阿狸剛出太原城不久就遭遇了流民的堵截——

這事情本來是可以避免發生的，但阿狸還是低估了人性的不可捉摸。

衣衫褴褛，餓的皮包骨頭的流民，一下子将阿狸的怒火熄滅。

太原城總歸是做大城，阿狸去的地方也有限，所以哪怕他以為他已經見識過了人間疾苦，但所謂的苦難，他不過隻是見識了冰山一角罷了。真正的難民，是進不了太原城的。

莊園裡的佃戶，某種意義上也可以是華國公府的部曲。老百姓都是淳樸的，你對他好，他們也會為了你豁出命去。就如同跟在阿狸身邊的陳護衛等人一般，阿狸對他們好，他們也會拼死護着他。阿狸帶的部曲也就十數人，但跟随阿狸前往攔截明元吉的佃農可是浩浩蕩蕩的一百多号人。

這樣多的壯勞力，一般來說流民是不敢哄搶的，難民們也不是傻子，尤其是那數十号的部曲，穿戴的皮甲、手握的武器、周身的氣勢，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惹得起的。跟随在後的佃農更是個個人高馬大，難民是瘋了才會想要打阿狸這夥人兒的主意。

但阿狸心善，看到有如他這般大的用孩子眼巴巴的祈求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掏出了些糧食分給那孩子。阿狸一直知道他救不了所有人，但那大大腦袋，瘦瘦身體的如他一般高的孩子的眼神太過觸痛人心。

都是孩子，阿狸過得是什麼樣的生活？而這個孩子呢？

尤其是剛剛目睹了一群流民瘋狂的哄搶一個剛剛斷了氣的人的屍體啃咬的情況後，阿狸怎麼可能做到無動于衷？

人吃人，竟然會真實的發生。

這一刻，什麼阿孩叔，什麼公道，都不如眼前的場景來得震撼。

然後，阿狸的善心鑄卻就了一場悲劇。

糧食到了那孩子的手中了嗎？

沒有——

那一點點隻足以勉強飽餐兩三天的糧食遭到了周圍所有人的哄搶，小孩兒在推拉中當場喪命，而看到糧食雙眼發光的流民此刻理智全失。也不知人群中到底誰喊了一句：“他們有糧食——”搶瘋了的流民，一股腦的向着阿狸他們所在的地區蜂擁而至。

被溺亡的女嬰算什麼？原來易子而食是真的，人在餓極了的時候人吃人也不算什麼。那是阿狸終身難忘的場景，眼前的不是人，是一群餓瘋了的沒有禮義廉恥的怪物。

不過，禮義廉恥都抛卻了，上下尊卑又算得了什麼？

史書中記載的寥寥數筆的災難，不過幾行字，帶給人的觸動有限。親眼目睹，親身經曆，這其中的人民血淚史，遠不是那些許文字能夠承載得住的。可那幾個字，卻是芸芸衆生的一生。

當時，若不是陳護衛死死護住他，阿狸不死也得傷。饑餓的流民是沒有理智的，在一點吃的東西的面前，他們可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一二百人的隊伍，哪怕再是精良的武器，也抵不過數千萬求活的百姓。更何況，私鑄武器是犯法的，阿狸身邊的護衛的武裝隻能算是平平，突發意外，确實出乎所有人預料。幸得護衛拼死相互，阿狸才能毫發無傷。

當然，阿狸身邊的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那是阿狸終生都不願意回憶的一幕，也是午門事變後，哪怕阿狸僥幸逃生，哪怕後來他已經積蓄了不少的實力，他卻始終不曾想過挑起戰亂的原由。

這個世界已經夠苦了，老百姓好不容易迎來了太平盛世，阿狸怎麼肯因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将起摧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