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大抵以東西為向,橫亘于勾注山山脊,城牆從東到西蜿蜒近三百餘裡,足足十八道隘口,四十多座營堡。
雁門軍駐軍萬餘人,自然不會一股腦擠在關城裡頭,大部分要以隊為單位,分散至各個隘口戍守。
燕水便是十八隘口之一,位居雁門關城之西,南北皆是山脈連綿,青松紫土。
燕水口臨近燕兒河,駐軍管着兩座堡台,軍兵居住的屯房設在城牆下幾裡遠,都是拿泥漿夯的土坯房,低低矮矮連成一片,算是個村子。
在屯邊戍守開墾的田地旁,還拿杈子劃了座簡陋的校場,可納數百人,供守軍在農閑時候列隊操練。
農耕最忙的時候在春秋兩季,夏冬則是練兵的好時候。
此時正是暮春初夏,水草生長,關外的戎索人忙着領牛羊吃草長膘,沒工夫南下劫掠。
天氣尚且沒熱起來,守關的将士通常閑得慌,操練便比其他時節勤快。半個月前,代州便傳來了軍令,叫各隘口的守軍每五日便要操練一次。
聽人說雁門關城裡的精銳過得更慘,需得三日操練一次。
燕水口小校場内塵土飛揚,長槍上寒光閃爍,呼喝聲震天撼地。
卒子們身着皮甲,手中擒着六尺長的木柄紅纓槍,一個個扯開嗓子吼,汗水混着飛塵流成了泥湯,順着曬得粗紅的脖子往衣襟裡頭淌。
便是親眼見了這個場面才知道,為何朝廷要叫千千萬萬的卒子們身穿赭褐色的麻布衣裳——操練時候個個都是要從塵土裡面滾出來的,換了旁的顔色也不耐髒。
今日練的是槍陣,軍漢們以五十為數列為隊伍,由各隊的旗頭指揮,或有隊正在木台上督軍,一令一動,謹遵軍旗指示。
關軍練的叫定軍槍,刺、挑、掃、拿等攏共二十式,每式都是有講究在裡頭的。木台上的令旗揮得越來越快,做慣了的人自然能跟上,可要命就在于有人做不慣這些。
呂遲所轄的陣列尾巴裡,藏着個顫顫巍巍的秦無疾。
半個多月前,秦無疾的傷病養得差不多,便被頂頭上司呂遲以“不練軍功,不給飯吃”為由脅迫着,拿長槍頂着腰眼兒進了校場。
這可當真是苦了前相國公子。
操練一次下來手腳磨破了層皮,第二次被汗水蟄出了滿身的疹子,第三四次手腳止不住得發抖,如今這是第五次,他手腳中盡是血泡,看到塵土便開始眼前發黑,槍都握不穩當。
秦無疾擡眼看了看山間日頭,汗水沾濕了額頭上的黥印,從眉骨上淌下來,一路流進眼睑裡。木台上的指令不停,便是蟄得生疼也不敢擦。
今日他們在校場已經練了足足兩個時辰,看這天色,應當還要熬上一個時辰才算完。
他眼神順着日光垂下來,落在隊列前的木台上,卻發現旗頭的指令停了下來,人擡着下巴,正扭頭朝東邊張望。
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四起,隊列漸漸松泛起來,卒子們操練的動作都停了,個個收了槍,漸漸朝東南聚攏過去。
小校場一分為二,東南辟為射場,是給人練弓的地方。
這時候隻要不叫耍槍,叫秦無疾做什麼都成。他拿袖子抹了滿臉泥汗,長槍撐地當作拐杖,局促地快走幾步,手腳發軟地跟從人流彙聚上去。
同隊的人早見識過這場面,個個壓低了聲音笑:“又有好瞧的了。”
秦無疾來了這些時日,早前一直在張醫官的草藥廬裡養着,後來身體利索了,方才出門幹幹割草砍柴之類的雜活兒。
偶爾閑下來的時候,他要麼繼續在草藥廬呆着,要麼躲進自己的屋子閉門不出,同軍中的漢子們不大交往,也隻跟呂遲這個隊正講過幾句話。
漢子們瞧他又白又瘦又蔫巴,腦袋上還頂着青字,怪不合群的,也不愛搭理他。
秦無疾沒開口詢問,隻是靜靜站在人群裡。
射場外頭圍了百十個人,就算秦無疾身量不算矮,也隻能透過人群看個大概。
射場左右,跨馬分立兩個人。
左邊乃是個膀大腰圓的中年漢子,穿一身硬皮劄甲,粗腰系着金銅帶,一張棗紅色大方臉,濃眉虎目,半張臉蓄滿了濃黑胡須。
右邊人大約抵他一半的年紀,未穿甲胄,隻穿着一身赤紅襖子,脊背寬闊,腰間系着黃銅蹀躞帶,勒出一把細腰。單看身段漂亮極了,可是不能看頭發。那發髻真是亂死了,雜草似的裹成一團,便是螞蟻進去都要迷路。
右邊那年輕的騎士正是呂遲。他一手握着缰繩,一手随意在腰上撐着,看起來不大精神。
跨馬立在他對面的方守田方隊正見他這賴皮樣兒,瞪圓虎目大喝了他一聲。
呂遲不搭理他,擰着眉毛同督戰台上的人喊話:“你管管他!我不樂意跟他玩兒!”
一丈高的漆紅督戰台上,大馬金刀的坐着個身穿山文鐵甲的軍官,腦袋上沒帶兜鍪,四十左右的歲數,左臉一道拇指長的刀疤,也留着一把黑黢黢的胡子。
他高坐台上,右手拄着長槍,左手拎着隻系紅縧的水葫蘆,正樂得看戲呢,才不管呂遲高不高興,粗聲粗氣地喊回去:“我他娘的管不着這個!他樂意跟你鬥,你鬥便是了,慫個卵蛋!”
軍兵都是糙人,愛看刺激的,舉着長槍,拟作狼鳴,百十個人一齊撺掇着他們鬥。
呂遲被人撺掇地下不來台,又沖方守田嚷嚷:“你輸多少次還不夠,上瘾了呢?”
方守田哪兒聽得這個:“呂小犢子口出狂言!沒膽量的小孬種!你躲我多長時候了!今日甭想再跑,再與我比上一回!”
呂遲不為所動,滿口荒唐:“不是為你名節着想麼!大姑娘也罷了,你個大老爺們發什麼騷!觍着臉糾纏我也不嫌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