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說他們一茬一茬的死得很快,就像漫野碧綠的牧草似的,春風吹拂便換來一片嶄新的面容。
那片草原見慣了死人,裹着他們的屍體,化入泥土當做養料,就跟日升月落一樣,沒什麼新鮮的。
呂遲自此有個根深蒂固的念頭,總覺得牲口比人金貴,于是對羊群比對人更親。
這是個無數個庸卓勒用屍體堆砌出來的道理,就砌在他眼前,砌在他從小到大的每一個夢裡呢,任誰扳也扳不過來。
不足月的小羊羔總跪在母親身下取暖。或許是年幼的庸卓勒同它們一樣可憐,呂遲對羊羔子好,母羊便對他有好脾氣,哺育幼崽的時候連同呂遲一起護在豐滿的絨毛裡。
呂遲有時候偷偷跟羊羔子搶奶喝,搶完了還抱着人家軟綿綿的小身體睡覺。母羊會低頭啃他頭發,沖他咩咩叫兩聲,叫得很溫柔,好像真的将他當作自己的崽子。
張醫官說他放羊放出了病,還說他腦子跟尋常人不一樣,每句話都是沒錯的。
而到了雁門關,防線往南有專門負責圈養牲畜的寨子,關裡還有集市買賣牲畜,山窩窩裡的隘口沒有條件放牧。
由關城出來的牲畜分配到各個隘口,大多是幫忙耕種的驢子騾子,還有就是體格健壯的戰馬,并不算做尋常牲口。
呂遲在燕水口呆了兩年多,當軍官,不牧羊,便是兩年多撈不着羊、沒聞過羊屎味兒。說起來還真有點想。
老天爺向來寵愛他,大概是知道他心裡惦記,才将這弱得要咩咩叫的秦無疾送到他手裡來。就是因為這樣,呂遲現在看着他反倒有些眼緣。
呂遲哼着小曲兒,又給秦無疾喂了幾口清水,心裡琢磨着一會兒還要上山采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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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遲的耐性超乎張醫官的預料,藥草割了,還當真送水送飯的照顧了秦無疾好些天。
他手底下的卒子們也意外,從也沒見過他這麼當人的時候,閑時故意路過秦無疾門口,透過門簾往裡偷看。
呂遲聽見了,隻是懶得搭理他們。
秦無疾身上的傷并無大礙,從趴着換成了躺着,炕上的被子雖然薄,四個被角卻叫人掩得嚴嚴實實,恢複起來快得很,精神也好了許多。
然而他這次醒了,卻不說話了。坐起身靠在炕上睜着眼睛發呆,别人叫他也不太答應。
趙阜看他這樣子,偷偷跟石光說:“沒準是恨上呂遲了。”
石光不會猜人心思,聽他說什麼就是什麼,竟然鎖着眉頭,直眉愣眼地問秦無疾:“你恨隊正幹什麼?”
趙阜隻知道他心眼直,卻沒想到心眼這麼直,摁着他腦袋往門外走:“……我服了,你真是我爹!”
秦無疾眼睛動了動,仍拿渙散的目光盯着草紮的屋頂。
他恨呂遲麼?他不恨的。
他要恨的東西太多了。
恨暗地裡羅織罪名的朝臣,恨遞了銀子買他送命的仇人,恨這半年多以來有苦難言有冤難申,更恨自己當初在大理寺獄,沒狠下心随父親同死,事到如今還在苟活。
他心裡有那麼多恨,不至于算一份在呂遲身上。
這半年多以來,他不是在生病就是在養傷,能輕松一些、好好行走的日子加起來卻連一個月都不到。張醫官在他身上耗費了不少藥材,他将懷裡僅有的四兩碎銀子給了他。張醫官不願收錢,那是他人好,秦無疾卻不能不給。
而呂遲……秦無疾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粗糙的手掌中殘留着草藥青黃色的痕迹,呂遲說這藥能治手傷,特意給他抹的。
他分得清楚黑白。他恨呂遲做什麼呢?
他隻是不認得自己了。
秦無疾從前生着雙修長漂亮的手,被精細地照料着,隻有握筆磨出幾顆小繭。而如今他掌中盡是血泡膿破後凝成的血痂,幹得開裂的掌心長出粉色新肉,手指上開始長出新繭,從前握筆留下的痕迹已然摸不到了。
秦無疾仍舊發着怔。
不知是不是連日高燒燒壞了頭腦,很多從前的事,讀過的書,相國府中的亭台樓閣,他都記不大清楚了。甚至連父母的模樣也在夢中漸漸稀薄。
睡得越多,好像就忘得越快。
他睡怕了,于是能坐着便不想躺着,能睜眼就不願意閉上,從天亮等到天黑,再從天黑望到天亮。
朦朦胧胧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大理寺獄。陰森潮濕的監牢裡,梁上的白绫在風裡飄着,泛起波浪似的白光。
他那天為什麼怕了?
他怎麼就沒同父親一起走呢?
今日又是操練的日子。
呂遲松了松筋骨,跟卒子們練了一整天的槍,大汗淋漓,太陽落山之後涼飕飕的,腦袋頂上都蒸出汗霧來。
趙阜幾個人脫了半身衣裳聚在井邊,招呼呂遲過來,呂遲沒停腳:“我先去看看那誰。”
一個卒子扭頭問趙阜:“哪誰?”
趙阜把濕冷的麻巾“啪”地一聲甩在背上,笑了:“還能有誰。病秧子呗。”
自從秦無疾硬倔着,一聲不吭挨了二十杖,燕水口的卒子們對他便沒了最初的抵觸心。犟人有犟人的好玩,他們還挺稀罕這股勁兒的。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這犟人又在鬧幺蛾子了。
呂遲撩開門簾,看着破破爛爛的土房子裡,坐着個幹幹巴巴的小書生,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臉上沒什麼表情,呆呆愣愣,像隻幾天沒吃草的羊羔子。
呂遲湊過去看,發現今天的粥沒吃,水也一口都沒喝。
呂遲不知道他犯什麼病,想起吹胡子瞪眼的張醫官,便拿出來耐心來,笑呵呵得湊過去:“喝水吧,我給你弄熱水?”
呂遲是長大後入了關才知道,原來正經中原人都是愛喝熱水的,還愛将樹葉丢進沸水裡一起煮,喝那瀝出來的苦湯子。
呂遲偷着嘬過一口,又燙又苦,活受罪呢。張醫官卻說他沒福氣,品不來茶葉的好。
張醫官就愛尋由頭欺負他,倒上滿滿一大盞逼他喝:“你可知這樹葉有多金貴?五兩銀子才換一兩茶。”
呂遲真是長見識了,原來中原人都愛花錢買罪受。
他看秦無疾這頹唐的模樣,都想從張醫官那兒偷兩撮茶葉來了。結果秦無疾還是沒搭話茬。
怪事情。秦無疾跟别人不一樣,平日裡是最講禮數的,怎麼突然這樣愛答不理呢?被人伺候還不痛快?
呂遲沒想明白,歪頭看了他一會兒,轉身離開了。糧食和水都放在屋裡,渴了就喝,餓了就吃,這麼大人了也不會将自己餓死。
呂隊正不慣他臭毛病,決定明日再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