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羊牲畜有貴賤,你當人命是一個價麼?”呂遲從樹上一躍而下,一邊回答,一邊走過他身邊。
“不早了,回去吧。”
到了忻州秦無疾方才知道,呂遲說得不錯,原來兵也是分貴賤的。
大齊的主要兵源有二,分為府兵與募兵。
府兵都是州府當地的百姓,甚至是鄉紳。府兵軍戶本就擁有自己的田地,代代按比例繼承,平日在家中務農,有戰事才操起刀戈。
府兵的兵器與戰馬都是自備的,除去甲胄裝具不可私自買賣,刀斧弓箭這些私兵器,有多少錢便打理得多豐厚。
隻要你有錢财、有門路,膘肥體壯的戰馬給自己配上兩三匹也是可以的。
除此之外,府兵還有機會入京城上番宿衛,巡防的可不是荒山深谷,而是權勢滔天的朝廷中樞,從此得禁軍青眼,飛黃騰達也說不定。
再看趙阜、石光、孫七明這樣的戍邊健兒,都是募兵來的,本就是丢了田地才來到邊關,從軍所分得的田地不傳子嗣,除非得了軍功授田,才算落地紮根,與府兵有得可比。
而怎麼賺軍功,是一門十分講究的生意。
剿匪自然是一大進項,但匪子命賤,沒戎索人的腦袋金貴。兵戈一起,将士死傷,隊伍必定會有折損,折損也要折損得更有價值。
故而忻州都尉此番剿匪,都不願意用自己的兵,轉去請調戍守雁門的關軍。
他盯的是今年秋天的大仗。
都是殺人,在雁門關内殺,不如去關外。
但關于這件事,底層雁門關軍卒想得又不一樣:軍功不嫌少,蒼蠅大的肉也是肉。
他們手上缺少惠及子孫的田地,于是什麼都不挑剔,有事就上,餓狗似的。
忻州都尉季正青心眼子不少,但人不吝啬,呂遲領着隊伍入定襄,他好吃好喝伺候。
大鍋上竈,葷油煎肉,再熱氣騰騰地炖起來。
孫七明等人進了定襄營,聞着肉味魂兒都快飛了,白日行軍的苦累往腦後一抛,撒開膀子埋頭吃。
“知道為什麼有人愛出來了?”趙阜也高興,過來跟秦無疾說話,“好處在這兒呢。”
秦無疾碗中也有熱騰騰的肉塊,炖得火候很足夠,看着就軟爛,隻是沒瞧出是什麼牲口……總之不是兔肉。
呂遲接過趙阜遞給他的碗,拿手抓着肉仰起頭吃,咂咂嘴:“這羊肉炖的可以。”
趙阜坐在呂遲身邊,喜笑顔開:“嚯!隊正都說可以,那是真可以!”
孫七明他們也起哄,都在誇他,跟哄孩子似的。
呂遲是很愛聽好話的,被他們哄得好得意,一邊吃肉一邊笑,臉蛋子上都擠出酒窩來了。
秦無疾叫這熱騰騰的氣氛感染了,不自禁跟着笑起來。
當天睡的也是好地方,在定襄營房裡住的。
雖做不到獨門獨戶來睡,但人家搭得房子好,終于見着能嚴絲合縫關上的門了。
秦無疾摸摸質地粗糙的木門框,想想自己那扇破席子,挺感慨,更羨慕。
他跟幾個同隊關兵住同屋,睡的是連牆的大通炕。若是從前的相國公子,是說什麼都不會與人同床共枕的,但秦無疾現在顧不得這些,心情頗為輕松。
叫人家喂了滿滿一肚子好肉,每個人都高興,對秦無疾都比從前友善些。
他們聊了會兒閑天,看秦無疾下床穿鞋,仰頭問:“幹甚去?”
秦無疾把皮甲穿戴整齊:“食肉太多覺得悶氣,去屋外頭坐坐。你們睡,我輕聲。”
其中一個人提醒他:“這兒不比燕水口,規矩嚴,你在門口溜達幾步便得了,莫要亂跑。若沖撞了巡防,可要挨軍杖的。”
秦無疾回答:“知道。”
“人家又不是沒挨過。”另一個人在炕上笑,“整整二十杖,叫都不叫一聲,比你有骨氣。”
“去你娘的……”
秦無疾整整腰帶,出門去了。
呂遲果然等在外頭。院子裡有一顆參天高的槐樹,他挂在樹幹上晃悠腿,好遠便看見茫然四顧的秦無疾,于是從懷裡掏出隻小彈弓來,捏着彈丸射他腦門。
秦無疾眼前一花,擡頭看見了樹上的呂遲。
他彎腰将彈人的紙團撿起來,将紙攤開,用手掌反複摩梭,又細緻地疊好了,頗為吃力地塞進懷裡。
“上頭寫的啥?”呂遲問他。
“錯肩谷縱深十裡,藏匪七十餘。”秦無疾回答,“其他沒有了。”
呂遲感歎一句:“識字挺好。”
秦無疾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把話說出口。他沒再拖延,走到槐樹底下尋了個平坦地方,紮下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