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匪剿成這個德行,任誰都反應過來,打從最一開始,忻州的情報便出了天大的錯誤。
——錯肩谷中藏的何止七十土匪,這已然是一支裝備精良的匪軍。
軍兵在全無防備的情況下陷入亂箭烈火,迎着谷風死傷無數。到現在仍幸存的,頂多還有半數。
……活了半數。這就已經是菩薩顯靈了。
大齊軍法嚴明,如此損失之下,主将要麼戰死在今夜,要麼血洗匪寨将敵人屠戮殆盡,将血淋淋的人頭堆成山,求個功過相抵。
江瓦隻有這兩條路走,否則就算活着,副都尉的位置也絕對保不住。
如今在都督府中坐鎮的那位崔長史心狠手辣,近兩年明裡暗裡打壓河東道各州府兵,革職算是輕的,保不齊還會要他的命,專門殺給季正青看。
江瓦頭上的的鐵兜鍪不知掉去了哪裡,如今披頭散發,渾身浴血,左右手分持兩把長刀,已是狂怒之态,跟四處放火的呂遲相比,這才是殺紅了眼的人。
“殺!殺!”
大怒之人有千鈞之力,一刀劈下去半截腰都斷了。
寨牆上的土匪見他皆膽寒,順着台梯葫蘆似的往下擠,誰都不敢直面他兩刃血淋淋的刀鋒,結果退都來不及退,一團烈火熊熊的皮甲從天而降,直往他們腦袋上罩。
呂遲在牆上大叫:“大小眼兒!送你幾個人頭!”
江瓦入伍已有六七年,不僅在忻州帶兵,還上陣殺過戎索人,曾在雲州被一個戎索士兵拿鐵鑄的刀柄杵裂了眉骨,興許是打斷了筋,從此之後他左眼便不大聽使喚,眼皮睜不到全開。
呂遲這狗東西,這輩子同江瓦見過頂多三面,話都沒說過幾句,不知什麼時候給人家起了個如此難聽的綽号,還敢當他面叫。
江瓦掄起長刀,大開大合一通亂砍,将着火的屍體一腳踹下台梯,怒吼罵他:“去你娘個腿兒的綠眼怪!”
呂遲臉厚如皮甲,隻當沒聽見,離地十尺高便敢往台梯下跳,借着叫江瓦砍的血肉模糊的屍體做腳墊,滾在地上,飛身躍起,先他一步往寨中拼殺。
江瓦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給他鋪了條路,那幾顆人頭不是白送的,呂遲在寨外占了先登不說,現在還要用幾顆人頭從他手裡換一個奪旗之功。
江瓦臉色黢黑。
真是條咬人的狗!
寨中燒着火把,被谷風吹得搖曳橫斜,映出呂遲一雙通透帶碧綠的眼睛。他躲進夜色之中,肩膀一震取下背上漆黑角弓,雙臂蓄力,拉弓如滿月。
“梁上大旗,老子要了!”
甕城城牆上的趙阜戰得焦灼,耳聽自家隊正的嚣張之語,雙眼發熱,滿頭大汗:“要命……!”
趙阜方才一直在城牆上支援,一個個看過去,屬于燕水口的熟面孔不過數出了九個。
他們攏共帶來了四十個人!
今夜這仗打得丢臉,按軍法規矩,隊中陣亡過多,需得以敵軍首級來換不究,否則死多少人也要扣工食,亡兵優恤就更不用想了!
如今情勢緊急,算不出一路上殺了多少個敵人。
趙阜知道呂遲在想什麼——此時若不給燕水口争軍功,今夜弟兄們就是個白死。
趙阜踢翻面前最後一個山匪,擡頭往匪寨中那杆皂字焰角大旗的方向看了一眼,火光籠罩之下依稀看見個“同”字,其餘的卷在風中看不清楚。
趙阜還未見到呂遲射箭奪旗,也就是這眨眼的功夫,身後突然撲出個手提長刀的山匪,朝他後心劈了下去!
趙阜耳聞風聲,大駭轉頭,卻隻來得及往左躲閃一步。
寨牆上血水軟滑,他下盤失了重心,手中的刀挑空了!
趙阜再攻不及,隻得提刀防守,山匪手中鐵刃刮刀身滑落下去,左膝一軟,也矮了身子,卻冷不丁借勢橫劈一刀,生生削進趙阜的右臂。
趙阜大罵,疼得雙眼空白,耳中嗡嗡作響,橫刀眼看就要脫手。
可電光石火之間,那山匪力道卻卸了,低頭看去,匪徒腹中透出一寸刀尖。
山匪怔怔瞪大了眼睛,左手捂住腹部,卻堵不上腹腔中鮮血四溢,眼光逐漸渙散。他很快絕了生機,跪倒在地,露出背後将他一刀捅穿的人,正是秦無疾。
他滿臉都是汗,臉色慘白發青,喉中嗬嗬作響,如同犯了痨病喘鳴,見山匪死在面前,長長抽了口氣,雙手已是鮮血淋漓。
關兵所佩的橫刀乃是埋鞘刀,橫劈豎砍好用,戳刺卻易自傷,刀柄浸了血,不夠粗糙,持刀的手指沒有刀镡阻隔,不定就滑到了刀刃上去,當場削掉幾根手指都有可能。
方才事态緊急,秦無疾來不及揮刀,隻能往前刺,力氣大到将人囫囵個刺穿,左手錯出刀柄,四指已然被刀刃割得見了骨。
劇痛之中,秦無疾竟還留有一絲餘閑,在心裡想着:
他此生第一次殺人,興許就要拿這隻左手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