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視發生在頃刻之間。
蓬亂的長發很快遮住了方貧的大半張臉,等秦無疾回過神的時候,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了。
方貧仍舊瑟縮在囚車之中,雙肩垮塌着抵在栅欄頂上,身體随着囚車左右搖擺。
剛剛的回頭,似乎隻是颠簸中的意外。
秦無疾未發一語,微微皺起眉頭,此後目光時不時落在囚車上,但再沒有發現什麼。
忻州離代州二百餘裡,隊伍中又拖着囚車,少說也走上一天半的時間。
他們這趟是去負荊請罪,就要有點提心吊膽的樣子,一行兵馬并沒有去官驿投宿,入夜之後,季正青下令就地休息。
車馬消停,軍卒撸起袖子幹活兒,給諸長官使用的簡易營帳不一會兒就搭起來了。
呂遲不愛跟季正青和江瓦湊一起住,于是跑到隊伍後頭跟府兵搶樹蔭,非要幕天席地來睡。
秦無疾眼睜睜看他跑進人家隊伍裡撒野。他左手重傷未愈,隻能彎下腰,幫呂遲清一清樹下雜草,撿撿柴火,做些不費力氣的活兒。
此番安頓下來,已是月上中天。
呂遲仿佛是隻猴兒精,沒一會功夫又攀上了樹,倚在樹幹上發了會兒呆,突然叫樹下的秦無疾:“想吃兔子肉麼。”
秦無疾頭都沒擡:“四野無山,無兔可獵……隊正且忍忍。”
呂遲也不是一定要吃兔子,隻是無聊得發慌,想找人消閑。
秦無疾所給的反應寡淡,呂遲并不大滿意,于是掰下樹枝扔他腦袋。
樹枝和紙團一樣,扔不疼,也不會讓人受傷。秦無疾摸了把頭頂,仍舊一個字都沒說,也沒理他。
像是已經被磋磨到沒脾氣了。
倆人都沒把這舉動當回事兒,可誰知幾十步開外,這情形正叫季正青帳下的幕僚瞧見了。
幕僚叫了一聲,提着袍腳一路跑近前來:“我的天爺啊……呂隊正,下來,快下來……你砸着秦公子了。”
囚車裡,盤膝而坐的方貧聽見他的話,身影動了動,腕中鎖鍊錯出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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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正青帳下幕僚姓楊,并非朝廷屬官。
他是季正青雇來的私臣,養在都尉府裡,于是旁人見了他都叫上一聲“楊師爺”。
楊師爺中等身材,細眉小眼,下巴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每每開口說話,胡須便跟着一動一動的。
呂遲被他這形象給逗樂了,坐在樹上不動窩:“砸他怎的了?”
“又不是砸了你爹的腦袋,跟這兒嚎什麼喪呢?”
楊師爺臉色有些寒碜,小聲埋怨半句:“這嘴真是……”
楊師爺跟他聊不來,卻有心同秦無疾說幾句話,于是垂下視線,籠起袖子,彎下腰,将姿态放低了:“秦公子。”
秦無疾正坐在樹下替呂遲看守篝火,見他行禮便站起身來,往旁邊躲了一步。
“無疾戴罪之身,如今不過雁門軍馬前卒。師爺莫再這樣叫。”
楊師爺伸手:“莫起來、莫起來,你坐。”
楊師爺率先提起衣袍坐在石頭上,沒坐實,屁股沾了個邊兒。秦無疾看了他一眼,這才坐回火邊。
“要麼是京城出來的公子爺,言談舉止就是非凡。”楊師爺和煦道,“就是見了尋常書生秀才,還有人尊叫一聲公子呢。秦公子自幼飽讀詩書,就憑那赫赫才名,這稱呼也當得。”
秦無疾并不與他在這些話上糾纏,隻是開口:“師爺有話要講。”
“沒什麼事、沒什麼事。”楊師爺哈哈笑了兩聲,“都是讀書人,一直敬仰公子才學,這不是尋到機會,趕緊來說上幾句閑話。”
楊師爺當真像個沒事兒人似的,大晚上的不睡覺,在這兒坐着不挪窩了,與秦無疾扯好些文人的閑話,還細數起河東道幾位聲名在外的才子。
“當然……跟秦公子相比,那是皓月螢火之别。”
秦無疾從方才起隻是靜靜聽他說話,反應不多,撥了撥火中柴火,道了聲謬贊。
楊師爺捋捋胡須:“咱這兒有名的文人,其實不光這些……就說代州崔長史,早些年那也是個聰慧善學的儒士,專研黃老,文采斐然。”
秦無疾仍然隻是聽着,似乎并沒有怎麼留心。
于是楊師爺湊他近了些,聲音放低:“公子可知,你此番随軍入代州,正是他特意囑咐過的。”
秦無疾擡頭看了楊師爺一眼。
樹上的呂遲似乎睡着了,手臂墊在腦後,袍角從樹幹上耷拉下來,叫風吹得微微搖晃。
楊師爺挽袖,順手拾起呂遲方才折斷的樹枝,在地上劃下一個“崔”字來。
“公子興許不知,如今的代州長史姓崔名閑,字樵人……乃是汴州博丘出身。”
秦無疾頓了頓,垂眼看着地上的字迹:“博丘。”
楊師爺捋捋胡須,山羊胡尖兒在他指縫間翹了翹,看起來有些滑稽。
崔盧王康四大家,自北周起便是氏族之冠,而博丘崔氏更是冠中珠玉,自北周到大齊至今三百餘年,崔家攏共出了五位國相,可堪天下第一門戶。
如今博丘一脈在朝為官的俊才,散布中樞與地方,十根手指也數不過來。
秦無疾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