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閑笑起來:“枭桀之才,豈能以仁義拘之?”
“不怕我反咬長史一口?”
“怯死怯傷,何必馴獸。”
“關大都督能應下?”
“我自有法子說服。”
方貧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沉默良久:“早聽說崔長史是隻笑面虎,身披道袍的豺狼。今日有幸見識了。”
崔閑莞爾,仿佛受人誇獎,而後問他:“你想活麼?”
方貧注視他雙眼,反問:“世間何人不想活?”
崔閑笑出聲來,直起身:“很好。”
“立旗之時,就沒想着被朝廷招安的一天。長史今日以才待我,我願入帳下效勞。”
方貧語氣沉沉。“但有件事,如今我懇求您去做。隻要您答應了,我此後絕無二心。”
“對朝廷?”
“對長史。”
崔閑似笑非笑:“真會讨人歡心。”
“我于定襄陂下村有座祖宅,”方貧低頭咳嗽,“院中有棵老松,松下有一座地窖,窖中藏着我十餘年來謄抄的所有書冊……其中有數冊兵經,吳子、司馬法、尉缭子、三略、六韬……”
方貧胸膛劇烈起伏着:“請您取出來,交予秦公子。”
“公子方才說,國相爺府上多年未藏兵書。他如今深陷兵戈之地,卻不懂得兵戈之法,這樣不行的……”
“不要告訴他這是何人的字迹。”
“您幫我交給他,叫他好生去讀。”
崔閑看着他,像在看一個驚天蠢貨。
“公子年紀尚小,還信着君子仁德之道,不懂得世間弱肉強食的道理……”方貧突然笑了笑,“其實他說得對,我并不配将秦相爺挂在嘴邊。”
崔閑俯視他,以一種似憐憫、更似奚落的口吻輕聲道:“何必呢。都未曾親眼見過秦甘棣一面。”
“天邊有皓月。”方貧回答,“難免叫蝼蟻心向往之。”
崔閑對此興緻索然,叫人将他的黃梨矮塌搬進監牢,捋了捋手中的白玉浮塵,又差人去取一壇酒來。
“來吧。”
他端坐在方貧面前。
“秦家事我已聽膩了。你與我聊聊錯肩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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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遲從廂房出來,擡眼看見秦無疾匆匆走過的背影,愣了愣,饒有興緻地跟上去:“哭啦!”
秦無疾抹了把臉,沒回頭,一門心思往自己屋裡走。呂遲攆他好幾步都沒攆上。
秦無疾大步邁過門檻,本想用力将房門摔合,但到底還是松了手,甚至等呂遲進來了,才将兩面門扉掩上。
……否則呂遲要踹門的,将門踹個大洞都不一定。
他們畢竟身在代州而非燕水口,沒人縱着呂遲的壞脾氣。秦無疾不想他惹麻煩。
呂遲擡頭看到他鐵青的臉色,眉毛下是一對兔兒似的紅眼。
“挨欺負了就打回去。”呂遲道,“哭個卵蛋。”
秦無疾喉頭動了動,思緒雜亂,實在同他說不出什麼,垂下眼睛:“隊正不懂。”
呂遲沒什麼反應,越過他進了房間,往他榻上一滾,腦袋半陷在褥子裡。
“我怎麼不懂。”呂遲聲音從褥子裡傳出來,“代州不是個好地方。誰在這兒呆着都難受。”
他說話又像個小孩子了。秦無疾隔着幾步遠,看他岔着一雙長腿趴在榻上,蓬亂發髻軟綿綿地搭着後腦勺,看了一會兒,覺得心緒漸漸平靜了一些。
“确實。”秦無疾跪坐在矮塌邊,輕聲道,“呆在這兒讓人難受。”
“是崔閑麼?”呂遲擡起脖子來,扭頭看他一眼,“崔閑惹你了?他不是東西,說什麼你都别信。”
“不是。惹我的是個……冠冕堂皇的賊人。”
“我如今。”秦無疾低頭看着血污的左手,“隻留着那麼一點幹淨的東西了。可僅僅是這一點兒,他都不想讓我留。”
“什麼意思?”呂遲托着腮幫子,“你還不幹淨?你應當是我見過最愛幹淨的人了,張老頭都不如你。”
“還有崔閑。他也不算。”呂遲鼻子皺起來,“老狐狸皮囊幹淨,但裡頭髒透了。”
秦無疾笑了,擡頭看了呂遲一眼,眼睛仍是通紅的,神色卻和緩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