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無疾左手吃不上勁兒,便用右手提水,一桶桶往田裡送。
有衆多燕水口新來的軍卒都看見了他,也看見他額頭上的黥字。
好些人手上動作慢了,對上彼此的眼神,絮絮議論起來。
秦無疾隻當沒聽到,擦了把汗繼續幹活,一直忙碌到了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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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肩谷這仗打得埋汰,呂遲麾下八成人命都喪在裡頭了。這不僅是呂遲的事兒,還叫整個燕水口跟着受挫。
眼看着九月将近,指不定那天戎索人便會來叩關。倘若防務出了什麼問題,他王祁陽便得和呂遲手拉着手一起掉腦袋。
王祁陽劈頭蓋臉把呂遲罵了一頓,又多扣了他三個月月饷。
呂遲一句話都沒說,單膝跪着,低頭聽他罵街。
王祁陽罵完了,手段很粗糙地給他順了把毛。“免了二隊接下來半個月的防秋輪崗,你帶着這群新兵,先把谷子割了再說。”
呂遲方才被他指着腦袋痛罵都沒什麼反應,一聽這話反而來脾氣了,後槽牙恨不得咬出個鼓包來,梗着勁兒開口:“校尉别拿這個寒碜我。”
王祁陽登時大怒,抄起案上的大茶碗掄過去,直直砸在他肩膀上。“不識好歹的玩意兒!我寒碜你?有本事你别死兵!”
呂遲不吭聲,瞪着雙琉璃眼珠子看人,活是條倔狗。
王祁陽作為隘口主将,自有他的威嚴在,絕不容許手下人屢次三番抗命。王校尉對小孩兒僅存的一絲照顧被他給瞪沒了,臉色陰沉:“軍令如山。要麼挨棍子,要麼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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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關朔關元成終于回歸任地,于未時二刻入代州城。
崔閑同一衆官員等候在府門前,恭迎代州大都督回府。
秋風蕭瑟,都督府外,有百騎踏地而來,震得磚石隆隆作響。
眼見玄鷹戰旗獵獵,飒沓而來,将半邊蕭瑟的秋日遮蔽成一片鴉黑。
隊伍來到近前,為首是匹高達膘壯的白蹄烏,立地嘶鳴,猶如龍嘯。
鞍上武将四五十的年紀,生得虎體熊腰,腰系活舌玉帶,身穿銀鱗明光铠,肩披棗赤鬥篷,兩腮蓄濃密短須,粗眉長目,眉心叫風霜刻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關朔未曾說話,跨刀下馬,大步進府,棗赤披風呼啦啦裹着風,披在背後獵獵如旗。
等崔閑跟着他往裡走了,季正青等将領才随後快步而入,各自抱着兜鍪不敢說話。
關朔去年年關之前進京述職,被皇帝一留留到了現在。
看他這虎着臉的樣子,想必這半年多過得一點都不舒坦。今日他氣勢洶洶回來了,崔閑又提前叫這十幾個都尉在此聚齊……指不定要說點啥。
河東道諸州都尉領的是府兵,名義上歸京城禁軍十六衛管轄,與鎮守要塞的都督府并不是一條路子。
但禁軍十六衛駐守長安,那是天高皇帝遠,都尉們眼前隻有一個活生生的大都督,掌管河東道諸州軍政,軍府盛衰不過在他翻掌之間。
前些年,京城有意削弱都督府軍權,于是明裡暗裡叫府兵與關軍打擂台。
這些年朝廷督促剿匪,河東各州都尉多領了一份兒便利,可随意借調雁門守軍差使,尤其以忻岚石儀四州為最,文書不必經過大都督案頭,這就是其中一個表現。
京城指望着地頭蛇去壓強龍,牽制關軍一頭。
真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季正青剛巧同岚石儀三州都尉坐在一起,面對面跪坐兩列,彼此交換眼神。
……就這邊塞之地,誰敢大大咧咧去壓他關朔關元成?
侍從官替關朔摘了肩上的棗紅披袍。
關朔大馬金刀入首座,聽了幾句治下近況,突然問起城牆上挂的人腦袋是誰。
季正青擡眼看崔閑,正好對上他的視線。
季正青嗓子眼發苦,起身出來:“禀都督,挂的是錯肩谷匪軍首領方貧。”
“匪軍。”關朔将漆黑的細牛皮馬鞭往矮足案上一丢,重複道。
“河東四州剿匪三年,共破一百三十餘寨,忻州境内竟還有匪可成軍?”
關朔擡眼看着他,眼神無波無瀾:“季都尉。聊聊。”
季正青于是屈膝跪地,埋頭解釋一番,又說了一些謝罪的話,都是楊師爺提前準備好的說辭,這幾日季正青過得清閑,可是得了功夫,背得滾瓜爛熟。
關朔有一搭沒一搭聽着他唱戲,叫人将軍報呈上來,讀完了,眼神環視一圈,許久不發一語。
季正青稿子背完了。
堂中鴉雀無聲,可聞針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