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遲說到做到,翌日以幫張醫官采買缽子藥杵為緣由,告假去了趟關城。
半天後,他背着一隻鼓鼓囊囊包裹回到燕水口,把東西随手往草藥廬一丢。
張醫官從包裹中取出一方硯台來,在手裡掂掂,又拿指腹搓了搓,點評道:“不怎麼樣。”
秦無疾坐在他身旁的小胡床上,從包裹中翻出一支輕巧過頭的毛筆,聞言擡頭看了一眼硯台,權衡措辭,沉默半晌,最後隻說出倆字來:“……還好。”
“能用就得了。”呂遲嘶嘶吸氣,覺得匪夷所思,“就這麼塊拉手的破石頭,他娘的頂人半個月口糧。”
“你不是叫人扣了六七個月的月饷。”張醫官皺起眉頭來,“哪兒弄這麼些銀子?”
“老頭子管忒寬。”呂遲手賤去摸浸泡着麻油的黑黢黢的藥草,“我有好多錢呢。”
張醫官攥着蒲扇打他的賊爪兒,怒斥:“髒手别亂碰!”
呂遲是真的起了讓秦無疾教識字的心思,去關城一趟,筆墨紙硯都買齊全了,權當做請先生的禮。
張醫官對此嗤之以鼻,覺得這小王八就是六月裡吃蘿蔔,圖個新鮮,指不定學幾天就沒了耐性。
“我此前從未教過人,但盡所能。”秦無疾低聲道,“隊正若是真的想學,便得有個恒心,半途而廢是不好的。”
呂遲随意應了一聲。
“小王八羔子。你家先生同你說話呢。”張醫官搖着蒲扇,故意逗他,“這可不是小徒弟兒的态度。”
“嘿呦……”呂遲被他逗樂了,于是笑着問秦無疾,“我喊你先生,你敢應麼?”
秦無疾嘴角也翹了翹:“不若隊正先叫來聽聽。”
呂遲頗為意外地頓住,坐在矮案上,憋半天沒叫出口。
張醫官撚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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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遲是給他買了筆墨紙硯,但秦無疾到底舍不得用,于是拿松木枝削了兩隻巴掌長的細棍,閑時坐在門檻上,潑了水浸濕土地,右手持木棍寫字給呂遲看。
呂遲抻着脖子研究,最先記住的是“一、二、三”,還有一個“呂”字。
其實“燕水口”三字他也大概認得,在認旗上印着的,看多了總歸眼熟,隻是今天才弄明白究竟要怎麼寫。
而“遲”字就太難畫了,曲裡拐彎的,木棍尖尖挑出來的土都快堆成一朵泥巴花兒。
“循序漸進。”秦無疾看着他皺皺巴巴的鼻梁,寬慰他。“不必急。”
與呂遲烏龜爬一般的識字進程相比,秦無疾書讀得格外迅速,幾乎是一目十行。呂遲看他像在看猴戲,好奇地問:“你們讀書人都這樣麼?看書像拿笤帚掃地?”
秦無疾精力埋在書中,沒有擡頭,随口回答:“……我讀得快些。”
呂遲一拍大腿:“我聽說書人講過,什麼什麼大才子,都有種過目不忘的本領,難道就是這樣麼?”
秦無疾敷衍地“嗯”了一聲。他“嗯”過之後,方才想起自己正承擔着一分教書育人的責任,于是擡頭了,認真解釋起來:“耳聞則誦,過目不忘,雖是受人羨慕的天分,但倘若背過之後不求甚解,再高的天分也是無用。讀書不花時間,把道理琢磨透徹才花時間。”
“就像……習武練把式。”秦無疾努力搜尋呂遲愛聽的例子,“一闆一眼的招式記得了,卻不代表危難關頭就能随心而用。這才是要下苦功的地方。”
呂遲聽得聚精會神,托着腮幫子感歎道:“你可真會說道理。”
他很是正經地說道:“若去做個說書先生,想必能賺不少!”
秦無疾沒有再回話,繼續低下頭讀書,又覺得他像個小孩兒了。
半個多月的光景如同白駒過隙,眨眼間就過去。
八月下旬,田中谷穗徹底成熟,到了收割的時候。燕水口上下忙碌起來,百十來個軍卒手持各式耙子和掃帚曬谷,站在城牆上放眼望去,山溝溝裡遍地金黃,人立于谷粒當中,如蹚進黃金河流。
秦無疾的左手情況好了許多,五指能虛虛握着,于是也下了谷場幫忙。
這段時間鬧秋老虎,天氣熱得反常,午時更宛如盛夏焦灼。秦無疾日日忙得大汗淋漓,三四天都沒顧得上看書。
秋收本是件喜事。
可秦無疾漸漸發覺,谷子越收越多,許多人的神态卻都算不得高興。
“谷子一熟,戎索人就快來了。”趙阜擦了把汗,而後突然問起:“在忻州,咱們死了多少人?”
秦無疾回答:“七成多……近八成。”
趙阜直視他:“接下來兩個月,死傷或許更多。”
秦無疾點點頭,心情漸漸跟着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