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鳴不斷,他聽不清剛剛程荀說了什麼,不過看她收拾細軟離開,估計是聽懂了自己的意思。
太好了。
她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她應該好好活着。
他感到生機在一點點流出他的身體,死亡離他越來越近了。
一片空茫的疲憊中,他看到那尊菩薩像。
燭光下,菩薩娘娘一如既往地俯視衆生,眉眼低垂,莊嚴慈悲。
他有些遺憾,心中喃喃:抱歉,說好了的,結果到死都沒能給您換尊新像。
他又想,程荀,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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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荀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恐懼驅使她不敢停下。月亮和樹影都被抛之身後,她選了條不好走的近道。
繁茂的樹枝不斷打在她的臉上,草地裡掩藏的石塊将她絆倒在地,她爬起身繼續跑。在一段矮坡前,她直接蹲下身抱住頭,從頂上滾下去。
她奔馳在風裡,身子疼痛、四肢乏力、嗓子都冒出血沫。
她突然想起了那年冬天,她站在風雪之中,隻等到一具冰涼的屍體。那時的她太過弱小,無力挽救她的父親。
這一刻,被她刻意遺忘多年的傷痛、缺失和自我厭棄,又卷土重來。
她不敢細想、不願細想,大腦卻本能地反複重現那天的場景。飛雪飄揚的官道、仆從高高在上的施舍、裡長同情的目光。
和父親沾滿風雪、僵直冰冷、青紫扭曲的臉。
仿佛時空交織一般,那個冬夜的場景和今晚不斷重疊。
一會兒是父親出靈那日漫天飄灑的白紙錢,一會兒是程六出倒在血泊之中不甘地朝她伸手。
他們虛弱的呼救不斷在她耳邊響起。
“阿荀,救救我……”
“阿荀,我還不想死……”
“你為什麼不救我?我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
一陣頭暈目眩,她狠狠摔倒在地。眼淚大顆地滴落,新傷不斷割在舊的傷口上,她心中翻湧起無數的絕望,幾乎将她擊垮。
原來陳年的痛苦比酒還烈。
原來她從未走出那個冬夜。
程荀跌坐在原地,努力從情緒的漩渦中掙紮出來。
她擡手使勁兒扇了自己一巴掌,深吸口氣努力平複氣息,聲音顫抖卻堅定:“不要慌,你可以把他救回來的,你不是五歲了。”
她掙紮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跑,嘴裡念念有詞:“你還可以救他,你可以的……”
終于,她趕在城門關閉前沖進了縣城,她一路奔向醫館,砰砰砸門,可始終無人應答。一家不開,她又匆匆跑到另一家。直到第三家,她幾近絕望地趴伏在門上嘶吼,才等到一個小童跑來移開了門闆。
她沖進醫館,将裝了所有錢财的荷包捧在手裡,對着睡眼惺忪的大夫不斷苦求,求他跟自己走。
大夫聽她說完傷勢情況,表情凝重遲疑,想說些什麼,卻看她哭得可憐又狼狽,隻能歎口氣背上藥箱跟她走。
可是冥冥之中好像所有事都不順利。他們一路趕到城門口,剛到宵禁的時間,城門将關,看守的兵吏卻拿起架子,死活不讓他們出城。
小鬼難纏,她同那小吏又是哀求又是賄賂,擋在城門前的兵士才懶懶讓開條縫。
程荀拉着大夫一路上山。山路難行,大夫走得磕磕絆絆,程荀心急如焚,卻無可奈何,隻能一路艱難地拖拽着大夫走。
走到半山腰,大夫突然指着不遠處驚叫:“那是什麼?!”
程荀順着他的指尖望去,隻見山林深處,火光沖天,一股股濃煙直上雲霄,隔得這麼遠,卻能隐約聞到燒焦的味道。
程荀呆愣在原地,那是她和程六出的家。
她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周遭逐漸安靜下來,時間像被無限拉長。眼前的一切都停滞了,她隻能聽到自己逐漸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烈焰纏繞在林間,竹子承受不住高溫,從中爆開,這聲炸響驚醒了程荀,她猛地回過神,沖進火光裡。
我不能。
她心中有個聲音如是說。
我不能再失去程六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