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天蒙蒙亮,牙行的陳婆子敲開了胡府的側門,十幾個面黃肌瘦的女孩跟在她身後,穿過遊廊,走到偏房外的角落上立定。
陳婆子駕輕就熟地找了個矮凳坐下,女孩們低垂着腦袋,無一人敢擡頭四處打量。
沒過多久,偏房内有人影走動起來。時辰還早,主子們還沒起。下人們收拾好行頭,離開淺眠了兩三個時辰的床榻,又奔走在宅院之中,忙碌地運轉起整個宅院。
像一窩工蟻,毫不起眼,一根手指就能按死在地。
偶有一兩個漂亮光鮮的大丫鬟從前院匆匆回來取東西,來往的小厮婆子湊上去恭維讨好,大丫鬟們不以為意,輕言淡語就将人打發走。
那派頭,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家的官家小姐來了。
角落裡的女孩們投去豔羨的目光,程荀站在其中,神色冷淡。
有個膽大的姑娘輕聲說:“怪不得說胡府的丫鬟抵外頭半個小姐呢。”
程荀聞言,嘴角扯出個譏諷的笑。
奴才就是奴才。
再體面的奴才,身上也永遠背個“奴”的記号。
大丫鬟、小丫鬟,表面上分個三六九等,實際做的不都是那幾件事。
做活計、攀關系、讨歡心。
能在主子跟前說上話就是體面,萬一走了八輩子運進了主子青眼,飛黃騰達更是指日可待。
于是為了那遙遠的好日子,就要做個懂事聽話的奴才。
最好機靈點,學會揣摩主子的心思。主子今天想要力氣大的,就當個任勞任怨的騾子;明天想要逗趣解悶,就扮成塗花臉的醜旦。
她心中譏诮又悲哀地想,穿得光鮮些又如何?賣了命的人,和任人宰割的牲口也沒什麼不同。
在原地等到日上三竿,才匆匆跑來一個小厮,将一群人領到花廳外的空地上。
一個衣着體面、老成持重的男人站在台階上,細眉方臉,低頭把玩着手裡的玉骨珠串。
陳婆子收起在女孩們面前的架子,小跑到台階下,仰頭谄笑:“福大管家,這回我可把好苗子都帶過來了,您可放心吧!”
胡府大管家福全懶懶地擡起眼皮,視線略過陳婆子,掃了一圈底下低眉垂目、戰戰兢兢的女孩們。
“頭都擡起來。”
他發完令,大搖大擺地走下台階,走到女孩們跟前,盯着眼前十幾張稚嫩的臉,一排一排踱步過去。
走到程荀面前時,他們對視了一眼,程荀随即狀似恭順地垂下眸子,藏住眼裡的厭惡。
男人的眼神輕蔑又傲慢,打量她的樣子像在掂量案闆上的一塊肉。
肥瘦如何、新鮮與否、斤兩幾何?
值不值這個價?買來紅燒好還是炖湯好?
福全繞了一圈,陳婆子迎上去,他在人群中點了點:“……她、她、還有她,就這幾個吧。”
程荀餘光瞥見福全指到了自己,她和幾個女孩一同出列,又被帶去花廳中。
花廳裡坐着一個滿頭珠翠的貴婦人,眉梢眼角已經有歲月的痕迹。在外頭仰首挺胸的福全換了個模樣,彎腰立在一旁說明來意,言辭恭敬萬分。貴婦人挑剔地打量了她們一圈,勉為其難地颔首。
“好好教,别弄出岔子。”
福全連連應是,輕巧地将女孩們帶出去,拉去一旁的偏廳中寫身契。
女孩們一個個上前按手印。程荀排在最後。前面的女孩們簽完身契後,都露出了安心的喜悅。
輪到程荀,她沾好印泥,緩慢地将手指按向身契上那個假名字。
手指按在紙上的那一刻,她聽見自己心底某個角落坍塌了。
她怔怔地站到一邊,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她告訴自己,程荀,落子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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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馬車疾馳在官道之上,路過之處,揚起一片塵土。
晏立勇坐在車中,望着趴在主座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心中焦躁不安。
“還有多久?”他一把掀開車簾,沉聲問道。
“還有半個時辰到驿站。”
晏立勇面色難看地坐回車廂。
與他同行的年輕親衛丁良安慰道:“大夫都已經安排好了,到了立馬就能救治。”
丁良用帕巾擦了擦少年額上的冷汗:“但願他能挺過這一劫。”
三天前,晏立勇和丁良在縣城裡打聽許久,終于得到消息,程六出住在四台山之上。
那天夜裡,他們匆匆趕往四台山,在山中迷失了好幾次,兜兜轉轉終于見到一間透着燭光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