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煙心虛地摸摸鼻子:“當時我也沒想那麼多,還以為是燒廢紙呢,誰承想是……”松煙艱難地咽了口口水,“這可怎麼辦?”
男人心煩意亂地在原地徘徊,半晌長歎口氣:“還能怎麼辦,人都沒了。等我先回禀老爺吧。之後的事你就别管了,好生看着少爺,有什麼古怪的,及時來報。”
“我估摸着,這事也就到這了……不知道他怎麼得罪了少爺,還好隻是個普通的市井窮小子,掀不起什麼風浪……唉。”男人越說越不是滋味。
誰又不是個普通的市井窮小子呢?
二人沉默下來,不免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半晌,男人摸出一個荷包,塞給松煙:“好好幹活,老爺不會虧待你的。”
兩人都沒了說閑話的心情,草草離開。
秋風吹過樹林裡的草木,枯草秃枝随風搖動,一派荒涼。
程荀站在其中,維持着那可笑的姿勢,像個凝固的雕像。
疏枝間,凄涼的鴉聲漸起,像某種有關生命的悲涼隐喻,程荀被那叫聲喚醒,忍不住摔坐在泥地上。
她低下頭,隻覺得空氣無比稀薄,眼前的世界逐漸模糊。她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氣,過了好半晌才狼狽地站起身。
到幹活的時辰了。她的身體無意識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腦海裡卻一片空白,空茫茫地,似被困在某個樊籠裡。
走進小院,她迎面撞上氣勢洶洶的胡婉娘。
她下意識低頭行禮,胡婉娘吊着眉上下掃視她一圈,突然指着她怒罵:“瞧我院子裡都是些什麼人!穿成這樣還弄一身污泥,把我的臉都丢盡了!全兖州的小姐都指不定在背後怎麼笑我呢!”
胡婉娘剛聽說前日死對頭李小姐辦了場賞菊宴,兖州有頭有臉的千金小姐都請了個遍,唯獨漏了她。
胡婉娘正在氣頭上,程荀就剛好撞上來當了那個出氣筒。
“你給我去那跪着去!”胡婉娘蠻橫地指着庭院角落一處空地,“沒我的吩咐不準起來!”
玉盞從她身後投來不忍的目光,程荀卻仿佛知覺麻木了一般,平淡地行了個禮,走到角落跪下了。
今晨還下了一場雨,此刻地上滿是深深淺淺的水窪,程荀面不改色地跪在肮髒的積水中。
她的平靜更加激怒了胡婉娘,她恨恨一甩手,氣沖沖地離開了。
程荀感覺世界一片寂靜。她甚至感到時間停滞了,而她卡在時間的縫隙中,無法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薄暮降臨,細密的雨絲又随風飄灑,天地陷入凄婉的氛圍中。
庭院漸次燃起燭火,燈影倒映在地面的積水中,被飛奔而來的腳步踏碎。
一件外袍擋在她的頭頂,她擡頭望去,玉盞焦急地拽着她起身:“我和小姐求了情,走吧,快回去吧。”
程荀跟在玉盞身後亦步亦趨回到房内,被玉盞脫下濕透的外衣,塞進被子裡。
被子已經被湯婆子暖好了,她冰涼的身體躺進去,失去知覺的膝蓋才慢慢感受到細密的疼痛。
她被一腔溫暖擁抱在懷,僵硬的身體、遲鈍的神思才仿若重回人間。
玉盞忙前忙後幫她擦頭發、灌姜湯。程荀久久地望着她,一言不發。
玉盞終于忍不住停下,帶着哭腔對她說:“玉竹姐,你别這樣,我害怕。”
程荀對她輕輕笑了一下。
玉盞突然想起小時候在溧水旁見過的瘋女人。
瘋女人從前不瘋,隻是個普通的女人。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偷偷将她的女兒賣給了頭上插花、妝容濃豔的胖女人,她回家後尋不到她的女兒,才瘋的。
瘋女人在村裡遊蕩了幾年,最後跳進了茫茫溧水中。
跳之前,她曾經短暫地清醒過一段時間,就如同現在程荀一樣,不說不笑、隻是沉默地看着來往的人。
玉盞哭出聲:“你不要死,你要好好活着。”
程荀拉住她的手,手心冰涼,眼裡卻燃着熾烈的溫度。
玉盞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神,如火般明亮,卻仿佛要将一切都燃燒殆盡。
程荀的手緊緊握住她,将她的手都捏疼了。
她看見程荀一字一句地說:“妱兒,我心中好多恨。”
玉盞先是一愣,而後緊緊捂住程荀的嘴巴,面色恐懼。
程荀拉下她的手,輕聲道:“這世上,有人比我更該死。”
“沒親眼看見他們死之前,我不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