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遍山野,别院中繁花錦簇,一派姹紫嫣紅。
重重花影之間,簪金佩玉的小姐們嬉笑怒罵、摘花撲蝶。羅裙錦扇在花間蕩開,雲鬓粉面齊争豔。
别院的女管家性子大方,嘴皮子也溜,站在一旁說着俏皮話逗趣。不一會兒,就從各地的上巳風俗講到山頂古刹的奇聞傳說都講了個遍。
程荀站在一旁也忍不住聽入迷了,更别說平日被關在四四方方宅院裡的千金小姐們。
女管家講到每逢三月三,邱山山道上自發組織集市,多是貧家婦女小童擺攤賣貨,賺點零花。雖隻是些粗陋的手工品,卻也别有幾分野趣。
有個和胡婉娘關系不錯的小姐起了玩心,有些躍躍欲試。胡婉娘想起那位外表髒污的轎夫,對山野貧民心生嫌惡,出言打斷:“想必那集市人多又髒亂,你也不怕擠一身汗味兒。”
女管家在旁賠笑,胡婉娘幹脆指指程荀:“玉竹,你去那集市瞧瞧,看着買些有意思的來便是。”
程荀點頭應是,低聲與玉扇吩咐幾句,循着女管家指的路走了。
走出别院,她從另一條狹小的窄道下山。窄道是條被人踏出來的泥地,兩側是高木深林。
午後陽光透過林間縫隙灑在她臉上,風微塵淨。林中不見人影,隻聞枝葉婆娑、鳥雀鳴春,她久違地感受到松快與惬意。
踏着輕快的步子走了一會兒,衣角都沾上草木的青綠汁液,終于繞到邱山另一面。青石闆道蜿蜒而上,山道兩邊擠滿了攤子。
說是攤子,也不過是一張麻墊上放着各式商品,紮着頭巾的婦女坐在一旁,操着鄉音對來往的人群吆喝。農家女頭上插花,拎着竹籃穿行叫賣。紮雙辮的小童麥芽糖化了滿手,忙塞進嘴裡咂甜味。
山道裡人聲鼎沸,程荀臉上浮起笑意,挎着竹籃擡腳擠進人潮。
果然如那女管家所言,集市裡賣的多半是些靈巧的小物,竹編草編的花鳥魚獸、木塑泥塑的小人娃娃,還有些打着山頂寺廟開過光名号的佛牌,看得程荀眼花缭亂。
買了好些新奇玩意兒,她在一個賣磨喝樂的攤子前蹲下,守攤子的是個七、八歲的女孩,嫩生生地說:“姐姐,來個磨喝樂吧。”
程荀看着滿地抱着荷葉的泥塑小人,付錢選了幾個姿态自然俏皮的。想了想,又多拿了一個單獨放在一邊,心裡念着要帶回揚州,不知妱兒會不會喜歡。
她正要離開,就聽見坡上傳來一個小童尖利的哭聲。程荀蹲在下首,循聲望去,在來往人群的縫隙間,隻見男孩抱着空碗大哭,老婦人揪着男孩的耳朵,對面前兩個男子連連彎腰。
人群走動不停,時不時擋住她的視線。那兩個男子站在背光處,剛好擋住午後斜陽,程荀擡頭望去,隻能看見不甚清晰的輪廓,以及那在陽光下透出錦繡暗紋的名貴衣料。
她心中一緊,擔憂兩個富貴少爺為難這對祖孫。
正想探頭細看,其中一個男子突然彎身勸慰哭泣的男孩。失去了人影的遮蔽,斜陽直直照進她的眼睛,眼前一片光暈,刺眼朦胧、光怪陸離。
她轉過頭揉揉眼睛,緩了幾瞬,眼前才逐漸恢複清晰。
想那少爺沒有為難他們的意思,程荀笑自己愛湊熱鬧,拿起磨喝樂,起身邁進人潮之中。
程荀順着來時路往回走,剛要走上窄道,突然看見荒草掩映中藏着一條小路。
若沒認錯,應是女管家提到的另一跳路,也能到别院,隻是需要繞到山頂古刹,有些費時費力罷了。
難得離開宅院,她實在厭煩回去對着胡婉娘虛與委蛇。她擡頭天色,時辰還早,幹脆擡腳跨過那叢荒草,從小路上山。
她生于山野之中,千金小姐們厭煩的枯葉雜草、雨後濕泥,與她而言都親切萬分。聽着風吹林動,嗅着翠草清香,她沉寂已久的心輕輕雀躍起來。
繞過一泓清泉,入眼竟是一片桃林。桃花開得芳菲,春風掠過,好似十裡紅雲動。程荀小跑幾步,撲進這半山綿綿雲絮中。
竹籃放在一邊,她踮着腳尖輕嗅桃花,花香比酒香還甜。她揚起笑,粉面映着桃花,仿佛吃醉了。
“玉竹?”
一個熟悉的男聲不合時宜地響起,她擡眼望去,隻見張子顯帶着小厮站在不遠處,長身玉立,若不細看,倒是養眼。
他含笑看着她,眼裡有幾分藏不住的驚豔。
方才還輕松惬意的身體陡然繃直,她換上那張奴婢應有的謙卑面具,拘謹行禮:“張公子。”
張子顯走到她面前,不複往日般進退有度,他神色中帶着幾分輕佻,語氣狎昵:“是我擾了你,若是不出聲,便能再看幾眼這美人羞花圖。”
程荀放在一側的手緊了緊,神态如常:“張公子說笑了。”她順勢撿起竹籃,恭敬卻疏遠道:“大小姐在等我回去送東西,奴婢告退。”
說着,不等他反應便轉身。可那張子顯卻追了上來,擋住她的去路,“今晨我可看見了。”
程荀望着地面,沒答話。
“婉娘氣性大,你倒是個好心腸的。給那轎夫的不算少吧?讓你出我心裡過意不去。這個,你且收下。”他往竹籃裡放了個銀錠子,“這銀子,于我不算什麼,于你卻不同了。”
他低頭看着程荀,她安靜地站着,發間藏着一片花瓣,應是方才嗅花時落上去的。他忍不住再往下看,隻見她面容白皙淨透,眸子自然垂下,風吹過,長睫輕顫。
他的心好像也随之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