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的夫君。
永甯侯府世子,晏長陵。
回來了?
一個本該半年後死在戰場的人?白明霁思緒徹底亂了,訝然地盯着嬷嬷。
嬷嬷見她這反應頓時一噎,先前聽二夫人背地裡數落,說她莫不是她忘記自己已嫁了人,如今瞧來,還真給忘記了。
走過去一把攙扶住她胳膊,待扶上馬車後,便立在窗前闆着臉道:“有幾句話,少奶奶或許不愛聽,老婆子今日也非得說了,少奶奶已是出嫁的人了,别動不動就往娘家跑,這不得體,先前便也罷了,如今世子爺已回來,還望少奶奶往後謹記自己的身份,論起規矩,少奶奶還是京城姑娘們的楷模呢......”
這話多少帶着揶揄。
上輩子在晏家住了一年,白明霁參加過的家宴,一個巴掌都能數過來。
夫君不在,她頂多算半個晏家媳婦。
與晏家人的相處,主打一個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不相幹的人,她懶得費神。
放在往日,盡管晏家有人對她這番目中無人的行為看不順眼,但奈何理虧,嫁過來就讓人家守了空房,加之她身後的那位白太後,也隻能敢怒不敢言。
如今世子回來了,總算有人治她了。
懷揣着這般心思,嬷嬷今兒要叮囑的話格外多,到了晏家,等白明霁從馬車上一下來,張嬷嬷便跟在她身後繼續說教,“院子裡的奴才,原本是伺候世子的人,縱然一時不合少奶奶心意,好歹也是十來年的老人了,少奶奶不該将人攆了。”
言下之意,如今人回來了,我瞧你怎麼交差。
見白明霁一句不吭,張嬷嬷心中暗自感慨,這人啊,萬不能太傲,總有栽跟頭的時候。
想起先前她一副天靈蓋上長眼睛的樣,如今倒是巴不得這關頭上鬧出個事情來,好讓世子瞧瞧,娶的是尊什麼樣的菩薩。
盼什麼來什麼,兩人的腳步剛上竹院長廊,便聽見裡面傳來了一陣吵鬧聲。
隐約能聽出是白明霁跟前的金秋姑姑。
張嬷嬷心頭一跳,這也太靈了,眼睛裡生了光,嘴裡卻裝模作樣地道:“有什麼天大事還值得吵一番,也不瞧瞧今兒是什麼日子。”
腳步不覺走到了白明霁前頭,到了人群背後,雙手往胸前一疊呵斥道:“這又是怎麼了?”
二夫人剛派過來的姚姑姑被攔在門外,也不知道金秋說了什麼,氣得她臉頰發紅,回頭見是張嬷嬷,這下有了底氣,聲音也大了,“嬷嬷來得正好,您給評評理,今兒世子爺回來,二夫人好心讓咱們的人過來幫忙打掃,誰料這門前多了一道門神,把咱們攔在外,不讓進了。”
張嬷嬷聽明白了。
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奴才,又是老一套。
上回被攆的幾個奴才告到二夫人跟前,二夫人好心好意找上門來調解,白氏以頭疼要歇息為由,讓二夫人吃了個閉門羹。
張嬷嬷把目光看向了金秋姑姑,也不指望她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人進去。
果然金秋姑姑道:“别說是張嬷嬷,今日就算二夫人來了,這趕出去的奴才,豈有再請回來的道理。”
說的是姚姑姑身後的一位丫鬟。
那丫鬟原本是屋裡伺候世子爺茶水的人,名喚玉珠,人是機靈,但話太多,白明霁喜歡清淨,便把她調去了後廚。
後廚婆子多,适合她唠嗑。
但她不願意,跪在白明霁跟前哭,問她自己做錯了什麼,與其被她這般羞辱,不如放她走。
本以為她是世子的人,白明霁不敢處置,誰知白明霁竟成全她,當場把牙行的人叫了過來,玉珠吓得大哭求饒,二夫人聽到消息把人攔住,暫且收在了自己屋裡。
今日八成是聽說了世子回來的消息,打了要來訴說冤屈的主意。
金秋姑姑死活不放人,幾人便端着水盆,拿着掃帚堵在門口。
張嬷嬷一聽金秋姑姑如此說,轉過身便對剛下長廊的白明霁,嘴角扯出個無奈的笑容來,“奴才無能,還是少奶奶處理吧。”
衆人這才瞧見剛下穿堂的白明霁。
個個臉色微變,垂目往後退。
衆所皆知,這位少奶奶不好惹,旁的主子動了怒,摔個東西罵上一頓便也罷了,她不是,但凡被她抓到錯處,那便甭想再呆在院子裡了,一次機會也不會給。
玉珠不久前才領教過。
鼓起勇氣擡頭,便見白明霁正冷眼盯住她,“你還有話說?”
觸到她目光,玉珠心頭便是一跳,脖子又縮了回去。
換做往日她确實不敢再來,今日不同,有人替他撐腰,硬着頭皮沖出去跪在了院子中央,擺出一副要升堂伸冤的架勢,同她叫嚣:“奴婢不服。”
金秋姑姑沒見過這等子死皮賴臉的,倒吸一口涼氣,“這會子天晴,能跪了。”
然而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能說得過姚姑姑,卻沒玉珠的口才,反倒被玉珠蛇纏棍子纏上了,“奴婢知道姑姑讀過書,說起話來走路繞小道,總要拐個彎,殊不知這墨水喝到了肚子裡,五髒也被染了色,我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技不如人,沒有姑姑一根筷子揀花生米的本事,這才惹了少奶奶不快,要來發落奴婢。”
一頓夾槍帶炮,說金秋姑姑挑撥了。
有了上回的教訓,玉珠明白當奴才的萬不能同主子對着幹,這回學聰明了,把矛頭對準了白明霁的陪嫁姑姑身上。
“你!”
金秋姑姑氣結。
當初就因為這點,娘子才容不得她。
擡眸看向白明霁,見其一身占了雨霧,沒功夫同她掰扯,“娘子先回屋更衣,她願意跪着就跪着吧。”
若是上輩子,白明霁或許會殺雞儆猴。
重生回來,她背負着血海深仇,定不是來管這些雞毛蒜皮之事,這屋子的主人既然已回來了,該如何處置随他。
正要進屋,那玉珠竟不依不饒了,大聲哭喊起來,“奴婢跪着無妨,隻等少奶奶消氣,今兒就算是跪死,奴婢也認,奴婢生是竹院的人,死是竹院的魂。”
最後兩句擡高了聲音,竟叫得比烈婦還貞。
白明霁轉過身,倒好奇她哪裡來的底氣,一道清朗的聲音突然從對面廊下的卷簾内傳來,“誰要死了?”
驚蟄雨水纏綿,檐下裝上了一排厚重竹篾卷簾,擋了雨霧也擋住了視線,待細風過,吹得簾子起伏,裡面那道影影綽綽的身影在一衆人的注視下快步走了出來。
是位年輕公子,青色劍袖圓領袍,手握一把銀槍,從踏跺潇灑踱步而下,舉手投足一股少年将士的幹練,五官卻不似武将的粗礦,白皙精緻,唇角的一抹笑彷佛天生。
有些熟悉。
白明霁愣了愣,不就是打馬濺了嶽梁一身泥水的那人。
沒等她反應,跪在院子裡的玉珠如同見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梨花帶雨般地哭訴,“世子爺,求世子爺替奴婢做主......”
白明霁又怔了怔。
實則她并沒見過晏長陵,新婚當夜她頭上的蓋頭剛被掀開,門外便來了宮人,等她擡頭時,隻看到了一個匆匆離去的背影。
邊沙之地,竟能養出這樣的細皮嫩肉。
倒不是小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