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支摘窗外的寒風,沒頭沒尾地吹進來。
仿佛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夢散之時,張晚霁最先感知到的,是沉重的身軀,好像是被一堆重物壓着,還有一陣喋喋的叙話聲。
好像有一群人圍在自己身邊,吵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好吵,是何人在說話?
張晚霁想聽清這些聲音的具體内容,但整個人仿佛與外界隔了一層薄膜,她意識混沌,四肢亦動彈不得,一切感知都是鈍的。
她隐隐約約地想起,自己好像是與張家澤徹底撕破臉,生了死志,不惜引火自焚。
大火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這種活生生被焚燒的疼楚,教她永生難忘。
張晚霁隻盼抵了地府後,能給冤魂請罪,隻不過,目下她連奈何橋的影兒都沒見着,那一陣絮叨的人聲,逐漸變得明晰起來。
“還有半個時辰,柔昭就要嫁人了。”
“不愧是天子最寵愛的帝姬,這身上的嫁飾,光是鳳冠鑲綴的珍珠就有一斛之沉,還都是西域朝貢的珍寶,多風光啊!”
張晚霁最先注意的,是有人喚她柔昭。
最近聽到這聲親切的稱謂,還是在二十多年前,未出閣的時候。
父兄時常這般喚她,公主府的女使亦是如此。
這是自己幻聽嗎……
還有——
……嫁人?
零星的詞眼,拼織成了一個連貫的線索,教她感到陌生又熟稔。
張晚霁掙紮一番,猝然睜開了眼眸。
燭火極其刺目,迫的她微微阖眼,須臾,複又睜開。
比及适應了光線,她望見一團朦朦胧胧的人影攏在近前,絮叨聲就是從她們身上傳來的。
張晚霁起初有些茫懵。
自己竟然不是身處熊熊火海,而是端坐于一張梳妝台前,台前放着一面銅鏡,倒映出一張稚嫩又青澀的面容。
鏡中女郎戴着鳳冠,冠冕雙側飾有寶珠,珠身泛散着熠熠的光,在此襯托之下,那一席大紅嫁衣,明豔秾纖,如火勝霞。
張晚霁眼前一片恍惚,後知後覺,這個女郎正是自己。
她到底是在何處?
為何身上是鳳冠霞帔?
這是要嫁給何人?
張晚霁克制住心中疑緒,定定神,往那一團人影凝睇而去。
慢慢看清了,是一群女使打扮的人,正在為她梳妝打扮。
為首是一個嬷嬷,年值中歲,頗有威儀,一衆女使俱是聽她差遣。
張晚霁凝視着此人,身體的溫度,在頃刻之間,寒了下去。
這個中歲婦人,竟是陳嬷嬷。
正在绾發的陳嬷嬷,迎面觸及新娘寒冽的眼神,微微吃了一吓:“柔昭怎麼了,為何容色這般差?”
張晚霁眼神淬了一層薄霜,袖裾之下的纖細指根,不知不覺攥緊了去。
上一世,她嫁給首任未婚夫的一個月前,陳嬷嬷就在身邊服侍。張晚霁自認為待她不薄,可後來才發現,此人是張家澤安置在她身邊的眼線,盯梢着她一舉一動。
她的三任未婚夫慘死在張家澤手上,其中就有蔡嬷嬷一份功勞。
自己是如此單純蒙昧,還将少女心事話與蔡嬷嬷知。這個忘恩負義的嘴碎婦人,就給張家澤通風報信。
後來,她的少年将軍被害死,死後墳頭被掘,冤魂不得超生。
想起這件事,張晚霁胸腔之中一片滞重,有一種沒來由的愠氣,灼燒遍了五髒六腑。
這種時候,還佯作主仆情深,是不是太晚了些?
下一息,倏聽陳嬷嬷道:“這驸馬爺呀,是今歲最年輕的新科狀元郎,溫太傅最得意的子弟,聽聞生得清貴儒雅,芝蘭玉樹,倒是跟咱們的殿下十分相配。”
張晚霁心神一滞。
新科狀元郎?
溫太傅的得意子弟?
如此熟稔的詞眼,教她頭腦生出一片鈍痛,她重新打量眼前的一切。
鳳冠,嫁衣,公主府的女使。
以及銅鏡之中那一張稚嫩純真的面孔。
張晚霁與鏡中人對視良久,眸底的茫然,很快被一種巨大的震驚取而代之。
不對……
這不對勁……
是她在做夢嗎……
她的第一任未婚夫,就是溫太傅的得意門生溫适,結果被皇兄殺死了。
張晚霁永遠記得,張家澤這個瘋子,當夜坐在喜床前,用蘸滿人血的手,勾玩她的發絲:“你是孤未來的皇後,誰敢動?”
張晚霁輕輕阖攏眼眸,因攥握之力過緊,骨節泛散着一層白。
整個人心跳驟地加快,也是在這樣的時刻裡,她真正确證了一樁事體——
自己回至淳景十七年。
這一年,她十六歲。
腥風血雨和波詭雲谲都被隔絕在了朗晴之外,一切還沒發生,一切還沒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