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雪招招搖搖地飄落而下,襯得冰湖一片銀裝素裹,劈碎的湖水泛起洶湧的波濤,岸畔之上的動靜,遠比湖水之下要驚濤駭浪。
伴随着一片撲簌簌的掀水聲,沈仲祁抱着趙樂俪一步一步行上湖畔,湖水滴答,在畔上迤逦出一片明明滅滅的水漬。
她身上披着的狐白氅衣,在落水時沖走了去,此刻露出了明媚如火的大紅嫁衣,衣裳盡濕,貼在身上,襯出了姣好的身軀輪廓。
沈仲祁褪下了玄色大氅,将其嚴絲合縫地裹罩于她周身。
在少年修長軒敞的身量烘襯之下,襯得女郎嬌小玲珑。兩人一黑一紅,在蒼茫的天地之間,格外儆醒。
張晚霁被救上岸後,意識是恍惚着的,因是嗆了些寒涼的湖水,整個人止不住地咳,咳嗽咳得容色赪紅。
沈仲祁端詳她片刻,抻腕在她身上某處穴道摁了一下,她很快就不咳了。
張晚霁以手輕輕掩着唇,濕漉漉的眸一錯不錯地凝視着眼前人,視線從渙散逐漸變得明晰。
她緩緩擡眸,輕聲問道:“沈将軍為何救我?”
沈仲祁并沒有看她,道:“出于義務救下殿下,僅此而已。”
意料之中的答案,擱放在以往,張晚霁定是會與他辯駁一二。若非他遣人時時刻刻跟着,他如何會知曉她遭厄,并及時救下她?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被他打橫抱在懷裡,從她的角度,能看到他明晰硬朗的下颔線,及棱角分明的輪廓。
他的懷抱,讓她感覺頗為安心。
她一動不動地窩着,任由不受自己控制的眼淚砸落在對方的前襟上。
說不準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情緒。
大抵是受了天大的折辱與委屈,有人能從泥沼之中拉她一把,替她撐腰罷。
覺察到女郎的異樣,沈仲祁身軀一頓,繼而力道緊勁了一些。
“是二皇子命人砸冰,讓殿下落水的麼?”
張晚霁聽出了這番話的弦外之音。
但,她根本無暇他顧,因為她看到了張家澤陰晴不定的眼神,那溫隽毓秀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隻來自陰曹裡的厲鬼,悉身泛散着濃郁的戾氣,她感覺他想掐死她,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忤逆他。
循照原本的計策,她根本不想讓沈仲祁卷入自己與張家澤的糾葛之中。
張晚霁深呼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首,淡聲道:“是我自己不慎落水的,你将我放下來罷,我自己能走。”
沈仲祁蹙了蹙眉,垂眸細細審視她片刻,确證對方了恙礙,适才放她下來:“殿下目下要去何處?”
張晚霁道:“我要去坤甯宮。”
沈仲祁聽出了她的話外之意,道:“我護送你。”
那些幕僚皆不敢從活閻王手中奪人,隻得靜待張家澤發話。
張家澤長伫于光影的交界處,整一張臉看不清具體的神态,但衆人皆是能夠感知到他那壓抑陰鸷的氣場,委實壓得人喘不過氣。
張家澤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張晚霁,在他的印象之中,她一直乖巧溫軟,一直活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是,他今番看到了張晚霁在沈仲祁面前的樣子——
從未見過她這般憨居腼腆的面目。
是他從未見過的姝色風景。
如落水的貓兒,讓人催生出強烈的保護欲。
她還和沈仲祁說了什麼話,距離太遠,他聽不清楚兩人叙話的内容。
不過,張家澤是能感受到張晚霁與平時面對自己不一樣。
方才,她甯谧地待在沈仲祁的懷裡,俯眸低眉,頗有一種小女兒家的欲說還休的味道。
張家澤胳膊之上的蒼青色筋絡,劇烈地迸動着。
此刻,他沉聲:“柔昭。”
這一聲輕喚,如厲鬼的手,死死抓住女郎逃離的足踝。
她聽到厲鬼笑了聲:“你出息了,現在連皇兄的話也不聽了,是嗎?”
張晚霁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蓦然緊了一緊。
沈仲祁上前一步,護她在後,凜冽的寒眸迎上張家澤的視線。
兩個少年身量相當,皆是正處于鋒芒畢露的年紀,兩廂對峙,像是孤狼與惡犬的博弈。
空氣逐漸變得劍拔弩張,圍守于周遭的幕僚,一時之間不敢動彈。
張家澤沒将沈仲祁真正放在眼裡,視線直截了當地掠過他,定格在張晚霁身上。
“柔昭,跟我回去。”
沈仲祁提劍在掌,不急不緩:“二殿下可是耳朵抱恙,柔昭帝姬是要去坤甯宮。”
張家澤嗓音陡然一低:“柔昭一夜未歸,是承蒙沈将軍的收留嗎?”
沈仲祁道:“若微臣是二殿下,首要關心的是她為何不願嫁,而不是問這些無謂的問題,更不是強人所難,迫害性命。”
隔着兩丈的距離,少年之間的戰火在無聲燃燒。
張家澤乜斜對方一眼,冷笑:“一介先鋒将軍,敢在此處教我做事,你也配與我平起平坐?”
沈仲祁寥寥然地扯扯唇角:“自然不敢。”
張家澤以為他就此退讓,讵料,他話鋒一轉:“不過,若恭頤皇後在此,也不知她能否與你平起平坐?”
張家澤微微一愣,忽地聽到宮道之上傳了内侍尖脆的一聲:“皇後駕到——”
此話俨若一根驚堂木,當空高高砸落而下,在寒冷的朝暾之中砸出了萬千纖細的光塵。
一個女子逆着光,從華貴的鳳辇之上款款走下,首戴龍紋花钗冠,身着交領大袖五彩祎衣,衣裾之上織繡有兩雉花紋。
舉手投足之間,端莊大氣。
恭頤皇後慢慢從光影之中行出來,面靥之上不見一絲笑意,她眼神銜笑,淡淡掃過在場的人。
被她眼神掃過的人,卻倍覺壓力。
所有人齊齊跪了下來:“參見皇後娘娘——”
張晚霁愣怔了一下,猝然回首。
衆人之中,獨她一人沒跪。
母女的視線撞在一起,皇後的視線從她濡濕的面孔挪至濕透的嫁衣上。
皇後此番突然出現,在場的幕僚有些都有些犯怵,,瞬時收起了方才狂狷恣睢的模樣。
在這大内深宮之中,恭頤皇後是什麼樣的地位?衆人心中自然早有定數。
她的母家蕭家,當年跟随先帝打天下,她本人亦是在沙場之中長大的,行事雷厲風行,頗有手腕,不論是後宮嫔妃亦或是京城貴眷,皆是十分敬重她。
背地裡的小心機和籌謀算計,用來應對恭頤皇後,那可真不夠看的。
恭頤皇後饒有興味道:“此處還挺熱鬧的?”
她看了沈仲祁和張家澤一眼:“要不,你們二人下次切磋,提前告知本宮一聲,本宮提前讓掌事姑姑籌備場地,再擺上暖座兒?”
恭頤皇後露出微笑:“否則,讓本宮一直站着看戲,多累啊。”
字字句句,滲出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
無人知曉皇後到底看到了多少。
是看到張家澤敲冰讓張晚霁跌水,還是看到沈仲祁沖入冰湖救人。
兩個少年都不清楚,也沒有問。
其餘人都看向了張晚霁。
柔昭帝姬逃婚,如今被皇後逮了個正着,也不知她會作何反應。
張晚霁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用一種非常複雜奇怪的眼神,看着恭頤皇後。
皇後從頭到尾将她打量一眼,直接道:“既然想逃,為何不幹脆逃出宮外?連十二個時辰都不夠,張晚霁,你也就這點骨氣兒。”
皇後說話素來逆耳,她教育完了沈仲祁和張家澤,現在來教育自己了,一字一句,毫不留情。
若是在前世,張晚霁定是聽得肝火旺盛,忍不住要頂撞回去。
但在今朝,她卻是覺得這些話,格外悅耳動聽,宛若天籁。
回過神,她搴裙跪下,迎上皇後的視線:“在家千日好,在外半朝難,兒臣覺得自己還是待在母後身邊自在快活兒一些,但又怕您責罰,是以,延宕了一日才來尋您,想着您這時候氣兒大緻是消了。”
張晚霁細細打量着恭頤皇後:“目下,您連眉頭都不舍得蹙一下,肯定是不生我氣了。”
衆人:……
這深宮之中,誰敢跟皇後這麼耍嘴皮子,也就隻有柔昭帝姬有這膽量了。
母女兩人,一個站着一個跪着。
張晚霁說完話,那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僵滞到了極緻。
似乎在下一息,就能引來爆發。
人人皆知柔昭帝姬與皇後的關系,并不敦睦。母女倆一聚,怕是要生出抵牾。
恭頤皇後淡聲道:“其他人先退下罷。”
張晚霁頓時感覺有兩道視線同時落在身上,俨若如芒的箭,紮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