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祁看着女郎,她今朝穿着一席海棠色對襟齊胸襦裙,裙裾如焰如霞,比天邊的火燒雲還要絢爛幾分。
首上挽着垂雲髻,鬓角處簪着花钗,钗底的數串流蘇,随着她的動作互相碰撞,發出婉轉和鳴的聲響,俨若飛羽流商。
姿容妍逸,妩媚動人。
她垂着眸,睫羽輕輕顫着,在稀薄的雪霧之中顫出了一絲弧度。
甚至,眼尾蘸染一重濃濃的胭脂色水汽,似乎用力一掐,那一團霧氣就會墜落下來。
她在緊張。
沈仲祁将張晚霁的情緒變化納藏入眼底,無聲地伸出了手掌。
張晚霁順着手勢看着他,是讓她牽着嗎?
她克制住悸動,纖細的手,從雲袖之下探出來,剛伸至半空的時候,便被一種巨大的力道攥握住。
張晚霁沒反應過來,人就被帶至少年的身邊。
他的手掌寬大柔韌,因常年習劍之故,指根處生着厚厚的一層薄繭,相握之時,是極粗粝與極柔軟的碰撞。
“微臣也有話對殿下說。“
這讓張晚霁愈發緊張。
沈仲祁要對她說什麼?
她不敢問。
他護送她上馬車,兩人一路無話,氛圍針落可聞,隻餘一片辚辚馬車聲。
馬場在京郊以北偏東的一大片空地,上一世跟張家澤成婚後,她一回也沒有去過。
不過,她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去馬場,就是沈仲祁帶她去的。
當時,覺得宮裡生活苦悶無聊,加之母後管得嚴苛,她生了叛逆之心,打算翻牆出宮,結果被巡邏的他逮着了。
她覺得這位少年将軍為人清冷古闆,她講道理沒用,擺架子更沒用,想要捉弄一下,遂是趁他不備,騎走他的馬騎。
本來想看着對方無可奈何的反應、給一個下馬威,怎奈,她所騎的那匹馬是汗血寶馬,十分認主,脾性暴烈難馴,一口氣狂飙十餘裡。
張晚霁雖然也學過一些騎術,但這些皮毛根本不足以對付烈駒。
從大内宮城到京郊軍營,眼看要被颠出馬背,千鈞一發之際,是沈仲祁追上了她,一舉将她從颠簸的馬背上撈起。
張晚霁永遠也忘不掉撞入少年懷中的那一瞬,也是飄着紛飛大雪的夜色,凍骨凄寒的時節裡,仰首看着他冷冽的側顔線條,心上卻是萬物複蘇、草長莺飛。
那是張晚霁循規蹈矩的一生之中,為數不多的脫缰時刻,
在馬場之上馳騁,看軍民打鐵花,篝火前喝酒,穹頂之上銀河鐵道,俨如一瓦琉璃,哐當一聲,從九霄之上傾洩下來。
潇灑且快活,自由且逍遙。
“殿下,馬場到了。”沈仲祁的嗓音喚回張晚霁的思緒。
下馬車之時,他主動牽握住她。
張晚霁原以為他會帶她去騎馬,讵料,他直接帶她去他的帳營裡。
沿途是箭靶和跑道,還有戍守的兵丁,他們猶若一尊石像,靜守在遠處,空氣靜谧而嚴肅。
沈仲祁行得很快,步履邁得很大,這是行伍之人的速度,但張晚霁想要跟上他的速度,委實有些吃力,他也注意到了,步履遂是放慢許多,同她的步調齊平。
很快就到帳營裡,屏退左右,此處隻有他們兩人。
不知是不是皆在等對方開口說話,空氣足有長達十秒的沉寂。
哪怕是面對喜歡了兩世的人,在真正獨處時,張晚霁居然失語了,整個人并沒有那麼遊刃有餘。到底是現實之中接觸太少,不算熟稔,因一道賜婚,就這般強行處在一起。
不過,進入營帳之後,手腕還圈在沈仲祁大掌裡,他一刻也沒有松開。
現在,感覺他掌心好像出汗了。
他看上去澹泊沉着,也會感到拘謹嗎?
……所以,她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啊?
兩人各懷心思,彼此視線對契上時,張晚霁頗感羞窘,很快别開。
但沈仲祁沒再挪走,眼神極具張力:“殿下想跟微臣說什麼?”
張晚霁還是不敢看他,一直看着燭火:“你先說吧。”
她是差勁的演員,節骨眼兒上忘記台詞了。
同時,也很好好奇,沈仲祁有什麼話要說。
沈仲祁朝她緩緩行近了一步。
張晚霁被一片巨大的陰影所籠罩,頓時感到一陣巨大的壓迫感,少年生得修長峻高,她不得不仰首看他。
在當下的光景之中,隻聽他道:“殿下,臣非良配。”
張晚霁蓦然一滞。
“微臣自幼長于軍中,平素除了習武操練就是上陣殺敵,與殿下所生長的環境截然不同,若是遇着了不平之事,微臣絕不可能心慈手軟。”
起初,張晚霁沒聽明白他的話中真意,直至沈仲祁吩咐李廣押了兩人上來,張晚霁看這兩人有些面熟,細看之下,才發現那是張家澤的幕僚,那日砍裂冰層害她墜水的人。
仿佛回到前日被寒水侵襲的場景之中,張家澤吩咐幕僚破冰,眼睜睜地看着她墜湖,看着她掙紮——
在張家澤眼中,她就是刀俎魚肉,嬌弱無力,到頭來,隻能聽命于他,任其予取予求。
沈仲祁居然将兩個人抓了過來。
那兩個人口裡被塞了布團,發出恐慌而懼怖的「唔唔」聲。
不用想都能知曉,他們在告饒,但沈仲祁容色冷峻如霜,從近處的兵器架上摸出一柄短刀,掣步上前。
張晚霁甚至都沒看清沈仲祁的動作,隻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空氣裡撞入了一陣稠郁的血腥氣息。
張晚霁失聲叫出來,震懾得後退數步。
其中一人剜走雙眼,面上覆滿了血。
這對于幕僚而言是極其殘忍的一件事,目不能視物,不能閱覽經卷,這一生相當于廢了。
雖能苟活于世,但簡直生不如死。
“這是微臣真實的面目。”
少年瓷白的面容之上蘸了血,唇畔噙着一絲極淺的弧度,“殿下還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