翛忽之間,雨空之中掠起了一道無聲的光。
為宋谟撐傘的内侍公公,脖頸之上,陡地出現了一抹觸目驚心的血痕。
内侍公公慘叫連聲,最終癱倒在地。
油紙傘敧斜而去,冷涼的雨很快打濕了宋谟的衣袍。
宋谟應景地鼓了鼓掌,笑意依舊溫和如初,道:“謝公子不愧身手絕佳,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宋谟與謝圭璋其實并非第一次見,在七年前,謝圭璋在宮中行刺先帝之時,他便與之打過照面。
當時兩人其實還是少年,一個生于江野,一個生于深宮,尚在潛龍之位的宋谟,看到了謝圭璋,他踮足立于大殿殿頂的鬥拱之上,輕描淡寫地立于夜幕之下,道不盡的恣睢張揚。
大殿之下是奔走嚎哭的宮人,禁軍紛紛射箭,打算将他一舉射下。
少年時期的謝圭璋,慵懶地抱着胳膊,削薄的唇畔,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慢條斯理地偏首,朝禁軍打了一個挑釁的手勢。
宋谟心中是驚憾的,他一直以為皇權是至高無上的,但那個時候,謝圭璋卻妄自将它們碾在腳下。少年着一席玄衣束帶,容色秾纖,殺瘋了的時候,眼尾染着三兩血漬,鐵色的天幕、熙攘的人籁、輝煌的宮宇,皆是化作他的背景。
種種過往,點點滴滴浮現于宋谟的心頭。
他将滑跌于雨地上的傘,重新撐起來,溫聲道:“今日,孤是來招賢納士的。”
謝圭璋眼眸狹了一狹,情緒淡到毫無起伏,閑散地拗動着骨腕:“你想雇我?”
宋谟道出原委:“你是拿人錢财,替人辦事,是也不是?既然如此,你的東家花了多少銀錢雇你保住趙樂俪,那孤便花十倍的财資雇你,将趙樂俪捉回。”
謝圭璋似是聽到了一樁笑聞,唇角噙着一抹涼冽的笑意,連綿的雨水濯洗着他冷白的面容,他眼周處的卧蠶,氤氲出了一片檀紅的暈緻。
一旬以前,那位素未謀面的雇主,用高出市價五十成的賞金,命他将趙樂俪暗渡出宮。
今朝,太子宋谟用翻了十番的酬金,雇他将趙樂俪捉回來。
謝圭璋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睑,面上一片哂色:“沒興緻,不想接。”
宋谟寥寥然地揚起一側眉心:“是嫌孤給得酬金少了?”
謝圭璋眸底露出一抹清郁的厭離之色:“不是,純粹就是看你不順眼。”
戍守在附近的兵卒,聽到這麼一番話,吓得庶幾要魂飛魄散。
這個人間世裡,估計也就隻有謝圭璋,能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地道出這麼一番話。
宋谟眸帶不虞,面容之上的溫熙之色,一寸一寸地淡了下去。
他笑了一下,但笑意并不真正抵達眸底。
宋谟很少會有失策的時候,對于招安謝圭璋這一樁事,他成竹在胸,隻消酬金足夠誘人,他不信謝圭璋不會動心。
哪承想,謝圭璋天生反骨,如一匹脫缰的鬃馬,其馴服的難度,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此人的脾性,也是陰晴不定,難以捉摸,宋谟一時拿捏不準。
不過,這一場局勢的主動權,始終拿捏于他的手掌心之中,不是嗎?
在滞重而繃緊的氛圍之中,宋谟倏然淺淺地笑了一下,道:“你以為還能保得住趙樂俪麼?”
甫一言訖,蟄藏于四遭的精兵銳将,一霎地,俨若撒開的羅網,重重包裹于謝圭璋内外。
圍了個水洩不通。
謝圭璋眸底生出了一抹晦暗之色,面容之上的神态,顯著發生了變化:“你是派遣了楊隐去殺她,是嗎。”
這句話,口吻格外平靜,并未摻雜一絲一毫的情緒。
不像诘問,更像是一句塵埃落地的陳述。
甚或是,尾音微微上揚,噙着一抹亢奮到顫栗的笑意。
宋谟并未覺察不妥,撫掌,喟歎一聲,道:“謝公子,你是聰明人,孤再給你一日的時間,好生思量。”
話落,穹頂之上,即刻落下了數道滾滾驚雷,謝圭璋的面容之上,落下飄渺的一重雨影,雨霧織成了一紗冷霾,襯得他容色隐晦未明。
咄咄朝着他迫近的人,此時此刻,俱是能切身覺知到,謝圭璋身上所泛散出來的寒意。
很罕見地,謝圭璋從袖側摸出一柄長劍,珠串一般的凜涼雨水,簌簌簌敲撞在劍柄和劍身,劍身剔透清湛,反射出了一縷明朗的寒光。
謝圭璋低聲笑了出來:“我現在就能給你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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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北市市坊之中,血流成河,屍骨成山。
謝圭璋神擋殺神,面容上的神态,由最初的淡寂,臻至亢奮。
清洗掉一切絆腳石,施展輕功,穿越大半座臨安城,先是抵達了馮家醫館。
醫館之中遍地狼藉,像是曆經了一場嚴峻的洗劫。
馮大夫和曹氏倒是相安無事,見着謝圭璋風雨仆仆而來,兩人都知曉他定是來尋趙樂俪的,馮大夫将實況原委交代了一回,繼而曹氏指了指方向:“趙姑娘從西角門去南市了,她前一腳剛離開,後一腳那太子府的少詹士就追上來了……”
曹氏陡地紅了眼眶,沒有再說下去,馮大夫急切地囑告道:“也不知道趙姑娘目下情狀如何了,你且去看看罷。”
謝圭璋遂是一路速速探赜而去,最後,駐步于兩裡之外的一座古寺前。
推開寺門,頭一眼,便是見到趙樂俪。
女郎雙手被反縛在背後,口中被塞着一塊布團,簪钗斜攲于垂鬓之下,略顯缭亂的青絲之下,她容色蒼白如雪,身影瘦削伶仃。
燥冷的空氣之中,撞入一陣玉檀香,
當下聽聞到了動響,覺察到是他來了,趙樂俪眉心蹙緊,劇烈地搖了搖首,讓他不要過來。
謝圭璋似乎是置若罔聞,大步行至她近前,俯蹲而下。
摘下她口中的布團,趙樂俪凝聲道:“謝圭璋,這是楊隐的陷阱——”
話未畢,蟄伏于暗角之中的弓箭手,張弓搭箭,一枝淬了寒霜的暗箭,破空而至!
翛忽之間,趙樂俪蓦覺男子的身軀小幅度地前傾一下。
暗箭不偏不倚射中謝圭璋的左肩胛骨!
晦暝的光影之中,趙樂俪的眸心微微瞠住。
謝圭璋卻感知不到絲毫疼楚似的,唇畔噙着一抹溫和的笑,慢條斯理地繼續手上的動作。
他拆開纏縛她身上的繩子,徐緩地攙扶她起身。
“阿俪,我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