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否做噩夢,也不關他的事。
趙樂俪掩飾住心中的思緒,淡聲道:“對了,謝謝你為我調查玉璜的下落,比及我抵達郴州,我會想辦法,去錢莊取錢,交還予你。”
一掬清輝偏略地斜射而至,覆照在女郎纖細的身量,她側對着他,鬓角處的發絲靜谧地垂落在伶仃的肩膊上,露出一截光潔如瓷的天鵝頸,肌膚朦胧得庶幾洇染出一片光來。
空氣有一瞬的停滞。
須臾,謝圭璋眼尾牽起一絲笑意,笑得有些寒毵毵:“阿俪突然與我這般客氣作甚?”
趙樂俪道:“你替我調查玉璜的下落,這本不在你的職責範圍内,如今,你對我有恩,我自當要酬答。”
謝圭璋笑意愈深,低垂着眼睑,眸色晦暗,道:“原來你都聽到了,所以,現在打算與我兩清?”
被一語道破真實目的,趙樂俪耳根微微燙熱,容色仍舊鎮定泰然:“你每一次救我,這些恩澤,我無以為報,隻能等到合适的時機,再逐一償還。”
她一行一止,明顯變得疏離且生分。
謝圭璋笑意更為柔和,但笑意之中的溫度,一點一點墜落下去:“阿俪不需要我陪你去護國公府?”
趙樂俪勾勒出一個很從容的笑,淡淡道:“嗯,不需要了。”
——她會自己去。
謝圭璋在趙樂俪近在咫尺的距離坐着,月色淋漓在他的鴉黑睫羽之上,髹染上了一層薄而凜冽的銀霜。
盤亘于二人之間的氣氛,漸漸僵凍了住,本是暖和的廂房,一時之間,凝結成霜。
對于趙樂俪的這種回應,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就像是,原本一直有一隻手,輕輕撥動着他的水面,輕掀微瀾,他即将适應這種節奏,那隻手的主人忽然擅自離開。
謝圭璋垂着眼睑,薄唇泛起了一抹哂笑,掩藏在袖袍之下的手,半攥成拳,青筋虬結而起,以大開大阖之勢,一徑地蜿蜒入袖裾深處。
趙樂俪原以為他會生出愠氣,甚至是會對她做出一些強勢的舉止。
讵料,出乎她意料地是,他隻是靜靜地與她對視片刻,眼神緊勁而有力,似乎要從她身上掘出什麼東西出來。
趙樂俪自始自終,都很平靜。
在長達十秒的對視之後,他點了點首,輕笑一聲,道:“好,那就聽阿俪的。”
趙樂俪怔然了一下。
他……這麼快就應承了?
謝圭璋散淡地起身,後撤數步,與她保持合适的距離。
趙樂俪眼睜睜地目送他離去。
男子冷白瘦削的面容,沉浸于月色的暗面,面容看起來,寂寥且單薄。
與尋常她所見到的輕狂冷戾的面目,有些不太一緻。
聽到廂房軸門被阖上的聲響,趙樂俪發覺内心有些空蕩,一些超出理智的思緒,在心腔裡滋長出來。
……這會是一種依賴感嗎?
她對着心中突然冒出的念頭,感到匪夷所思。
不可能,她不可能有依賴。
趙樂俪攥緊了納藏于袖裾之中的玉璜,此番上京,所圖為何,她清清楚楚。
明确了自己的規劃,趙樂俪複和衣躺下。
隻不過,下半夜,整個人再難以入眠。
今夜的臨安城,注定與往常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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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禦林軍俞昌捎着一隻錦匣觐見時,太子宋谟正在書案前,手執朱筆,批閱奏折。
前夜,宋熹帝被強送入璇玑宮以後,宣政殿内一切政務,均被移送至東宮,宋谟親力親為批閱審核,就連每日早朝,亦是由他代為聽政。
官家罹患癫痫癔症,龍體欠安,太子妃遭謝魔頭擄掠而去,生死未蔔,百官宰執人心惶惶,端的是群龍無首。
宋谟代行其政,無異于是在這亂成一鍋粥的局勢之中,布下了一道定海神針,鎮定軍心。
朝野上下,無人對宋谟代政之舉,存有疑慮,隻當他赴難濟危,替宋熹帝分憂。
此番,見着俞昌突然冒雪而至,面容之上一片冷灼之色,宋谟覺察到一絲端倪,擱放下朱筆,隻聽俞昌凜聲道:“方才卑職在外城巡守,倏然發現此物出現 在殿門外,行蹤可疑,故交呈給殿下。”
宋谟面色溫煦,并未有顯著的波瀾,溫然笑道:“不妨打開看看罷。”
俞昌一劍挑開了匣蓋。
突聞「砰」的一聲,一塊重物從箱箧内,幽幽滑落而出,重重跌墜在地,滾了幾滾,頃之,滾落至雕龍紋,撞出了一陣滞重的悶響。
一股濃稠的血腥氣息,猝然撞入空氣之中。
侍候于左右兩側的宮娥,目睹此物,怵得瑟瑟發抖,失聲尖叫出來。
此物不是旁的,正是少詹士楊隐的頭顱。
夜雪凜冽吹拂而至,宮燈不安地扭來扭去,橘橙色火光照在楊隐死不瞑目的面容上,可見其臨死前何其畏懼,死相又是何其慘凄。
空氣之中充溢着詭谲而緊張的氣息。
一衆肅穆震悚的面容之中,隻有宋谟波瀾不驚,不過是眉心凝了一下,似是對這種局況早有預料。
前夜,他與謝圭璋商榷合盟之事,謝圭璋殺遍禁衛,血洗禦道,目下又取下楊隐首級,特此來交還予他。
不可不謂之狂徒。
俞昌氣得容色鐵青,說:“謝魔頭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挑釁皇權!此番,他應當是尚未走遠,卑職這便帶一百精銳,非誅了他不可!”
“事已至此,俞督爺淡定些為好。”宋谟行至楊隐近前,将下屬那一雙未暝的雙眸,輕輕阖上。
他一晌從袖裾裡摸出雪帕,掩罩住顱首,一晌溫聲道,“誅滅謝圭璋,孤自有安排,不急于這一刻。”
“目下,傳護國公入宮一趟罷,孤想問問,他到底讓庶女替嫁——”
宋谟嗓音陰冷到了極緻。
“還是想看着趙樂俪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