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纏上的第二十五天】
趙樂俪命懸一線,謝圭璋咬了她一下,她終于清醒過來。
由于肩胛骨處刺有一柄長箭,一時半會兒,趙樂俪絕對不能像當初謝圭璋那般,輕描淡寫地拔出來,否則,出血量會非常大。
不将箭拔出來,可保她性命暫且無虞。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當務之急,就是迅疾離開卧龍長橋,遊入汴河外渠,隐入南面落蔭山脈一帶,才能為他們真正争取到一線生機。
橋面上是太子宋谟和勇士營,江岸是督統俞昌和禦林軍,北面和東面兩面盡是鋪天蓋地的兵力。
迸躍的漁火與橘橙色的火把,流連于沛雨的深邃處,它們連綴成篦子筆直的齒線,連綿不辍地耙梳着長夜,夜色一徑地朝着深處走去。
謝圭璋舉眸觀察了一番江面上的局勢,宋谟已經料知到他們二人所處的位置,也知道趙樂俪中箭了。
以他對宋谟的熟稔程度,不難猜到,宋谟笃定趙樂俪極可能會替他擋箭,是以,方才撥弦射向他。
簡言之,宋谟真正要弑害的人,正是趙樂俪。
謝圭璋深吸一口氣,按捺住骨子裡瘋狂湧動的弑意,負着趙樂俪潛入江水之下,一路朝着西偏南方向遊入而去,那裡盤卧着連綿的千尺冰層,是鐘鼓樓塌陷之時所不曾殃及到的水域。
通明河河東一岸的燈火,姑且僅能照亮浮冰之下的水面,卻根本覆照不到冰層,更照不到冰層之下的水域,
這是一處勇士營與皇家禁衛所覺察不到的死角,或許也是二人當下唯一的求生道路。
勇士營駐守于卧龍長橋處,饒是佩有開元弓與利箭,但數十枝箭齊發之時,完全不能覆蓋整座冰面,射程亦極其有限,尤其是謝圭璋帶趙樂俪遊弋入冰層之下的地方,隔着飄渺綿密的雨幕,所發的箭頂多紮入冰層,但并不能深入水面之中。
箭速在射入冰層那一刻的力量,會大打折扣,再刺入水面時,利箭對二人則構不成威脅了。
事不宜遲,謝圭璋負着趙樂俪,朝着西偏南的方向速速潛遊而去。
謝圭璋下過火海,一人長時間潛遊,全無問題,但趙樂俪做不到,每隔片晌,她都要将面容伸出水面,進行一回換氣。
雖然自己的意識勉勉強強恢複清醒,但趙樂俪開始憂慮起來,謝圭璋一直負着她潛遊,這必定會耗損他的體力和精力。
她頓時心生一絲濃烈的愧意,纖細的蔥指靜撫于他的肩肘處,輕聲問道:“我會不會很沉?”
因是身負重傷,女郎的聲音也如零落的棉絮一般,變得孱弱飄渺。
她埋在于他的頸部,叙話之時,唇瓣若即若離地貼着他的耳屏,柔軟的氣音拂掃在他的肌膚處,掀起一陣酥魂入骨的癢意,謝圭璋身軀繃緊如弦,眼眸泛着一抹薄紅,可能是在蓄力,是以沒有答她的話。
趙樂俪真正想說地是,他不必負她潛行的。
但覺得這樣說,謝圭璋肯定心情不虞,勢必會做出方才那種不顧一切發了狠的事。
一刻鐘後,兩人終于穿過南岸的冰層,覓渡過了漫長的水域,此間經過了一個巨大的地下河道,此乃汴河的一條支流,修築在臨安城南門的城堞之下,流往落蔭山脈。
河道内,沒有一絲一毫的光線,伸手不見五指,隻聞潇潇寒水流動的聲響。
兩人氛圍安谧如謎,誰也沒有率先說話。
趙樂俪意欲打火折子,但火折子藏于袖囊之中,在涉水潛遊的過程之中,悉數被水浸濕,根本無法再用了。
似乎是洞察到她拈袖探物的動作,許久未出聲的謝圭璋道:“我能視物,不必擔心。”
一抹異色略過趙樂俪的眉庭,她許久才反應過來,謝圭璋目力極好,縱使置身于漆黑的環境之中,亦是能清晰視物。
并且,他似乎已經适應了這種極度幽谧且漆黑的環境,比起她的膽顫和不安,他顯得雲淡風輕。
趙樂俪依偎他得更緊,納罕地問道:“你不害怕嗎。”
謝圭璋道:“很早開始,我就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了。”
他的嗓音裹藏着一絲淡淡的沙啞,話中含笑,趙樂俪卻是聽得心中悸顫。
她不明白他話中的「早」是什麼概念,是他從出生之日起,就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抑或着是說,從他作為百鬼閣的殺手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再也沒有見過光。
怔神之時,聽到謝圭璋忽然問:“你呢?”
趙樂俪有一些納罕,沒有料到謝圭璋會反問,遂是不可置信地道:“……你是在問我嗎?”
謝圭璋輕輕笑了下,溫聲道:“莫非我是在問水鬼?”
趙樂俪薄唇抿成了一條細線,如何準确的形容自己當下的感受。
謝圭璋常有輕佻恣睢之言,通常隻是引起她的憨居與羞惱,這種感受,俨若一根飄萍橫掠在水面,漣漪很快散盡。
兩人一直保持着合适的距離,但在今朝,趙樂俪蓦覺他的話辭,猶若一股溫柔的力道,在她心中一個柔軟的位置裡,深深拱陷了一小塊。
趙樂俪低低地垂下眼簾,心念電閃,翛忽之間,明白了謝圭璋與自己對話的真實用意。
他是怕她會陷入昏厥之中。
生死一線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假令她昏厥過去,後果将不堪設想。
宋谟斜射而至的那一柄箭,是否淬有劇毒,尚未可知,但在抵達安全的地方以前,他要确保她是清醒的。
趙樂俪心中有諸多脆弱的、毛躁的、易碎的邊角,在目下的光景裡,它們正在被一股溫熱且柔韌的力量縫縫補補,每一處褶皺都熨帖得妥當平實。
這十餘年來,極少有人問過她,你活得怎麼樣,快樂嗎。
趙樂俪也很少去反刍與回溯自己的過往,那極可能讓自己陷入内耗,畢竟,趙闵的厭棄、母親的失蹤,留給她的陰影,委實太深了。
許是氛圍是讓她感到安全的,趙樂俪伏在他謝圭璋的背上,娓娓道來:
“我是臨安人,自小一直生活于姑蘇,跟我姨母姨父在一起。姨父隸屬于中醫世家,在城中經營數座醫館,因精谙岐黃之術,遠近得名,坐館忙不過來的時候,姨母常叫我去醫館拿方子配藥,得暇時,會督促我誦讀《黃帝内經》《本草綱目》,還會帶我去山上采藥,時而久之,我亦是粗略習學了藥理方面的一些皮毛,雖然還遠遠未至姨父這等水準,但應付尋常的病症,不成問題的。”
在謝圭璋眼中,女郎很少會說長篇幅的話,她并不善于袒露自我,今番能聽她說很多,委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趙樂俪輕聲叙話之時,他三不五時用手去探察她的傷口,那一柄箭就紮在她的身上,她沒喊一句疼,甚至連一滴淚也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