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其實是一種很會“掩飾”的生物。和坦然接受面對一切的其他動物不同，人類會使用各種方式來避開那些令他們感到無所适從的事情，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去回避。即使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已然發生的事。
——比如現在的澤諾。
那天他和伊芙是怎麼離開的他都有些記不清了。
托零小姐的福，他甚至不敢轉頭去看伊芙的表情。
……太糟糕了。
各種意義上的。
并非是什麼不願意承認或者不夠喜歡。隻是他知道，現在絕不是合适的時機。
伊芙還沒能真的理解全部，她的思維還未完全從“工具”一方脫離出來。即便是把那些情感都坦誠地表達出來，伊芙也不一定能夠明白。
——甚至可能會把這當作是交換的“獎勵”，反過來詢問他是不是有新的任務需要她去完成。
……講真如果真的變成這個樣子澤諾覺得自己可能沒辦法保持理智會做出些他自己都無法預知的事情來（。）
說到底，他也不是什麼溫柔到骨子裡的老好人。他的身體裡藏匿着“瘋狂”，曾經的“絕對理智”在某種角度上看和臨界的扭曲崩壞也沒什麼分别。
他隻是想要讓伊芙安心，想要伊芙能夠知曉他遲來的心意，想要收下那束很早就遞到他手邊的白晶菊，想要和她一起到達連死亡都無法觸及到的“明天”。
——所以現在還不行，
現在，還不是能夠說出這些話的時候……
澤諾悄悄用餘光看了伊芙一眼，趕在被發現前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這樣看似隐蔽的行為在白色的少女眼中顯得格外顯眼。
她想知道來自主管的這道視線背後的含義，想要知道主管反常神色裡藏匿的複雜情緒……
——她想要離他更近。
“……主管。”
牽着她的手的人聽到了她的呼喚，于是停下腳步，轉頭去看她，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我在。”
在這樣的目光裡，她的胸口有點莫名的麻癢，像是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但她确認自己的身軀并沒有被攻擊，于是就更加疑惑。
這點不知從何而來的迷茫甚至讓她下意識地停頓了片刻，想要詢問的話被攔在唇邊。
耐心等待片刻卻沒得到下文的澤諾再次開口，“……伊芙？”
“是，主管，”
......想知道，想知道一切的答案。
她抿唇，不再思索那些于她而言過于複雜難解的東西，咒靈不用考慮這些，她的本能催促她放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她不用掩飾什麼，
—— “我是您的愛人嗎？”
她擡眼，黯紅色的雙眸看着澤諾，這樣提問。
“……”
澤諾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像是考試前祈禱了無數遍但最後試卷上還是出現了他全然不知答案的難題的考生，慌張無措間又升起“果然會變成這樣”的了然。
零說出那句話的瞬間他就知道也許會發生這樣的情況，而他也預想過自己應該如何回答。
沉默并非是正确的做法，這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逃避，是和從前别無二緻的行為。在直面了伊芙的全部的他絕不可能再做出這樣的選擇。
當然，他也不可能否認。盡管我們的主管在這方面還是個新手，但心思缜密的他也絕對做不出這種“口是心非”把人往外推的決定。
更何況以伊芙現在的狀态恐怕真的會把他“欲迎還拒”的推辭當成真心話再次堅定自己隻是“工具”的事實。
……這樣看來答案隻有“承認”這一種選擇了。
也就是說，他現在應該趁機握住伊芙的手，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沒錯，你就是我的愛人。”
一個隻是想想就讓人心情澎湃的結果。
伊芙會成為他此後唯一的“愛人”，此後伊芙身邊不再會有任何比他更特殊的存在，他不必再小心翼翼地用“家人”這個暧昧不明的詞語來介紹伊芙。他能夠理所應當地向伊芙索要一切，也能夠合情合理地送給伊芙他的一切。
他能夠成為伊芙眼中的“最特别”。
……但是這樣就可以了嗎？
隻要他承認，就足夠了嗎？
伊芙能夠明白這句話當中隐含的意義嗎？她能夠理解他想要告訴她的心意嗎？她願意收下這份感情嗎？
她能夠，再次回握他的手嗎？
——他總要承認的。
這位狂妄到一意孤行要改變舊世界，敢把怪物作為能源動力為自己所用的瘋子天才，如今卻害怕眼前的白發少女輕飄飄的一個疑惑的眼神。就仿佛在告訴他你不過又是在自以為是地上演一出感動自己的可笑戲碼。
伊芙，真的願意成為他的愛人嗎？
伊芙還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他當然可以借機讓什麼都不明白的單純少女稀裡糊塗地答應下來。但，他有這個資格嗎？
他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明白自己是個多麼無可救藥的瘋子。伊芙是他無趣人生裡的一個意外，被人罵着“沒有心的怪物”的家夥居然也想伸手去索要“愛”，這恐怕是angel都計算不出的極微小的可能性。
也正因如此，他的行為才會更不可控。
現在他尚且還能夠忍耐，可倘若答應之後的伊芙在明白了“愛人”的“職責”後後悔了呢？
倘若她不再願意留下了呢？
......
想要回應的聲音堵在嗓子裡，他的思緒亂成一團，吵吵鬧鬧地得不出一個合适的結論。擔憂、緊張、興奮、渴求......所有的所有都在腦海裡被攪成黏糊糊的一團，他甚至理不清現在自己胸口充斥地究竟是什麼感情。澤諾無意識地收緊掌心，看向伊芙的眼睛裡流露出他自己都沒能察覺到的稱得上是請求一般的冀盼。
“......伊芙，你知道什麼是‘愛人’嗎？”
金色瞳孔中倒映出少女的身影，淺色的唇瓣在他視線的催促裡緩緩張開。
“喲——在聊什麼呢？”
****
“情況大緻就是這樣了，正好今天大家都沒有什麼指派任務，現在過去剛好可以和他們好好認識一下。”
五條悟攤開手，示意澤諾往前走。
“這個時間，他們應該在操場訓練。”
澤諾點點頭，伊芙則以落後半步的距離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澤諾在高專住過一段時間，但那畢竟算是“監管”，再加上那段時間一直在處理各種各樣的文書工作，倒是也沒有時間真正地四處轉轉了解過。像這樣以“助教”的身份在高專轉悠，也是實打實的第一次，不至于說新奇，但多少也的确有不太一樣的感覺。
伊芙一言不發，眼神隻落在身前人的背影上，專注得好像那就是她世界裡的全部。
哈……這兩個家夥……
五條悟輕輕瞟了一眼兩個人，腳下的步伐越發輕快起來，
和憂太見面的話，一定很有意思啊……
澤諾倒是察覺到了五條悟詭異的突然興奮，卻也沒有過多地追究什麼。一方面是以這位“最強”的個性，雖然會做些惡趣味的事，但總歸并不會真的要他們的命。更何況……
淺淡的檸檬香萦繞在鼻尖，把他心中殘留的最後一絲猶豫也細細撫平。
——更何況，伊芙就在這裡。即便對方是“最強”，澤諾也有自信能夠全身而退。而隻要能離開高專，剩下的事情就可以完全交由他安排好的後手來處理。
至于另一方面……
澤諾平穩的呼吸微微一窒，若無其事地斂目掩蓋神色上的不自然。
……現在的他，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關注這些事情了。
“喲，到了到了。”
五條悟停下腳步，插在褲兜裡的手拿出來拍了拍示意澤諾往前看。
“應該就在前面，現在就可以過去認識一下。”
五條悟突然俯下身，以伊芙都沒能立刻反應過來的速度猛地湊近，
“我可愛的學生們就交給你啦，”
他趕在伊芙舉劍之前直起身，笑得意味不明，“一定要好·好·相處哦~~”
似乎就是為了來提醒澤諾一句，五條悟說完這句話就直接了當地轉身徑直立刻，絲毫沒有要領人過去打個招呼的意思。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一直跟在五條悟身後充當背景闆的伊地知扶了扶眼鏡，神情有些猶豫。
“這種級别的咒靈，您不監管的話恐怕上面會——”
“就是要這樣才行啊伊地知。”
五條悟随口打斷了盡職盡責的輔助監督，“不離開一下的話，怎麼能讓不老實的老鼠咬鈎呢~”
随手扯下覆在臉上的繃帶，五條悟從内襯口袋裡掏出一副全新的墨鏡戴好。“這種程度的‘餌’剛剛好，澤諾他們真是幫了大忙。”
換下來的繃帶被他抓在手中，撤去附着在其上的咒力，潔白的嶄新的繃帶頃刻間被陌生的咒力燃燒殆盡，甚至連一點零星的灰燼都沒有留下。
“下手真是毫不留情呢。”
五條悟嘴角噙笑，“不是我的話肯定已經變屍體了吧。”
肯定的語氣，一旁的伊地知聞言渾身一抖，飛快移開了視線，腦海裡卻不由自主想起前不久發生的一幕。
一向随心所欲的上司五條悟先生突然來了電話表示要去接澤諾先生來高專入職，等他稀裡糊塗按照要求開車到達指定地點時看到的卻是走在一起單氣氛微妙的澤諾先生和伊芙小姐。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搞清楚情況，身邊的五條先生就飛快沖了過去一把摟住了澤諾先生的肩膀，而一旁的伊芙小姐幾乎是瞬間做出了反應直沖着五條先生面門反擊。
當時一招之後雙方看起來都毫無變化，卻沒想到還是損失了一條繃帶……等等！
想到什麼的伊地知猝然擡頭，正巧撞上五條悟盛滿興味的眼睛。
“就是你想的那樣沒錯哦。”
他低聲笑着，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雖然隻有一瞬間，”
“但那位伊芙小姐，在那一瞬間，比我快了一點~”
所以才能突破他的“無下限”，能碰到他的繃帶。
反應過來的伊地知額角沁出細密的汗水，冷汗直流。
“請您不要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隻要再慢一點，五條先生就會被那隻特級咒靈傷害。
他急促地開口，聲音都因此有些走調。但顯然當事人完全沒有什麼重視起來的意思。推了推墨鏡鏡框，五條悟笑得相當開心。
“别像上了年紀的媽媽桑一樣瞎操心啊伊地知，我記得你明明年紀也不大吧，放輕松啦放輕松。”
“我有預感，他們一定能好好相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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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寄予厚望”的澤諾本人倒是對此渾然不知，他正沿着五條悟指引的方向摸索着往前，身側是安靜的伊芙。
和一般印象裡的校園不同，咒術高專的建築風格更加的傳統，木質結構的建築，繁茂到有些過分的綠化。
“比起學校，這裡更像是寺廟。”
伊芙沒有說話，本義是想緩解氣氛的澤諾微微一頓，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無論是“學校”還是“寺廟”，應該都不在從【後巷】長大的伊芙的認知範圍内。
……啧。
很少犯這種低級錯誤澤諾抿唇，反思起自己的懈怠。他努力整理清思維，準備開口換一個更為适宜的話題。
“……像寺廟，”伊芙頓了頓，“用來祈福，驅邪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結果，能得到伊芙的回答簡直超出了澤諾所做的一切心理預期。風把葉子吹得簌簌作響，晚秋的寒意漸漸從風裡卷上臉頰，卻沒法讓他的大腦始終保持極緻的冷靜。
“……伊芙，我——”
伊芙突然的動作打斷了澤諾未說出口的話，她迅速調整身體狀态一把将主管壓在自己懷中，旋身躲開飛來的武器，右手手腕一翻，細劍利落擋下随之而來的人影，劍芒一轉硬生生把來人逼退。
“……嘁，沒得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