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雙金色的眼睛裡沒有她。
“嘶......”
他緩緩坐起,揉了揉自己的後腦勺,看向她是眼神裡隻有全然的陌生。
——“抱歉,請問你是?”
他頓了頓,神色變得空白,
“我,又是誰?”
“......”
這也是代價的一部分。
這點伊芙比誰都清楚。
伸手輕輕蓋住他的眼睛,下一秒他就陷入了沉睡順從地靠在她的懷裡。
她的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因為他陌生疏離的态度面露異樣。
她明白,這是代價。
【白夜】的力量能夠遮蔽時間,她接受主管的命令參與鎮壓【白夜】時已經見證過祂的強大。祂當然能夠為她帶回本已消失的主管的身體——但也僅限于身體。
“光之種”發射的那一瞬間主管的一切就已經被當做“燃料”徹徹底底地消失了,這股幾乎可與“河”等同于同源的力量甚至淩駕于【白夜】之上。
組成“主管”的部分被攪成碎片,□□複原的他不會記得任何事,并非是簡單的失憶,而是從裡到外連同靈魂都宛如新生的嬰兒一般空白。
那麼,失去了那些的他,還是“主管”嗎?
——‘隻要他還活着就好 。’
這樣一遍一遍告訴自己。
但,真的這樣就好嗎?
謊話即使重複一千次也無法成為真實。
倘若就此止步,躺在這裡的就隻是一個與主管有着相同樣貌的陌生人而已。
你甘心嗎?你能接受嗎?你能......放棄嗎?
答案是三次否定。
得到答案的伊芙起身,她在【白夜】的籠罩下擡起手。
白色的長發無風自動,血紅的雙眸銳利冰冷。這一瞬間伊芙簡直就像是【白夜】的化身。
并未完全發射的“光之種”裡還殘留着屬于主管的碎片,伊芙一次又一次地下潛,将那些殘片打撈起來,缺失的部分就由伊芙的過去補全。
她把那些殘渣和自己的“存在”拼接在一起,重新為這具空白的身體填充了靈魂。
這樣做是正确的嗎?
伊芙抱着這具“新生”的身體,恍惚地想。
“過去”就是存在的依據和證明,強行把自己的“過去”剝離的伊芙實際上已經無法再進行什麼缜密地思考了,再過不久“伊芙”就會死去,醒來的則是剩餘的碎片與【白夜】給予的力量糅合而成的“怪物”。
但這不是伊芙疑慮的問題。
她在意的是“複原靈魂”這件事本身。
過去的Ayin和現在的主管都承受了太多的苦難,他們經曆了難以想象的痛苦,走過一條荊棘密布的路才到達了最後的終章。
于他而言,也許活着隻是用來抵達結局的工具,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那伊芙現在做的事,不就是将他從永恒的完滿中重新拉回了地獄嗎?
“......”
——【你已然身負罪孽。】
四肢變得寒冷,她再也無法支撐着身體,跌坐着倒地。
眼皮越來越沉,她明白,再次醒來時,她将變成殘缺的“怪物”。
會被主管當做異想體嗎?還是說直接殺掉呢?被我強行拉回地獄的,本應安眠的人啊。
【抱歉主管,】
伊芙慢慢地閉上眼睛,
【但是我不會忏悔,也不會悔改的哦.....】
【因為我啊,是依靠掠奪活下去的“後巷”人,連空白的軀體和靈魂,也想要奪取。】
——【所以,在“地獄”再次相見吧,主管。】
****
“這就是,你的想法嗎?”
見證了一切的澤諾終于能夠從陰影裡現身,看向身邊的白發少女。
恍如劇目演完謝幕,所有的一切在呼吸之間盡數消失,重新變成了那間不大不小卻相當溫馨的房子。
伊芙垂眸,并不回答。
漫長的沉默。
這次連澤諾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剛到這個世界時的混亂和分裂有了解釋,沒什麼比突然被告知你實際上隻是你自己的縫合品更加駭人的了。
他糾結的自己究竟是A還是X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因為他實際上誰都不是,他當時自暴自棄的“殘渣”自稱居然正巧蒙對了。
嗤,這可真是......
伊芙聽見了主管的嗤笑,明明不會害怕緊張的咒靈居然也無師自通地體會到了忐忑。身體僵硬得可怕,這個時候如果有偷襲恐怕伊芙真的會無法提前做出反應,隻能憑借本能殺死所有靠近的生物。
“為什麼要讓我來這裡。”
伊芙遲緩地眨眼,好一會才開口:“......為了保護您。”
“......”澤諾皺了皺眉,他察覺到了異樣,伊芙不會為已經解決的事情煩惱,現在的澤諾也不會再因為一句話就陷入恐慌露出破綻,對他有敵意的人甚至根本不會有動手的機會。所以伊芙的擔憂顯然不會是針對這些。
“......是【白夜】嗎。”
伊芙點點頭。
“我身上有祂的印記。”
“借由我,祂也許能夠降臨。”
“在這裡就安全?”
“至少,祂找不到您。”
澤諾歎了口氣,
“之前在廢棄醫院,也是你做的,對嗎?”
伊芙點頭,那是她的“試驗作品”,正是為了構建今天的這個空間所做的嘗試。
“那麼,為什麼要冒充尋和泷川零給我打那個電話?”
又是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
伊芙沒想到這個也會被發現:“......”
“我在提問,伊芙。”
澤諾故作嚴肅:“不要沉默。”
“......我想确認,您想要的東西。”
聽起來有些難以理解,但伊芙不會說謊。
正如她承諾的那樣,她會滿足主管的一切,倘若主管在那通電話裡表現出焦急,擔憂,那麼伊芙會把岐宮尋也加入幻像裡。
“不是把他也保護進來?”
澤諾忍不住調侃幾句。
“......如果您希望如此。”
這下被哽住的反而是澤諾。
他得承認,突然得知自己是個“縫合怪”難免有些複雜,剛剛的調侃實際上也帶了一點或多或少的難言心情,但伊芙總是這樣,仿佛除了他以外,什麼原則都可以被抛棄。
這樣對嗎?這樣不對嗎?
澤諾注視着伊芙的眼睛,試圖在這雙黯紅色的眼眸裡找到答案和原因。
但最後他還是歎氣,輕輕将頭靠在伊芙的肩上,嗅着少女身上清新的檸檬香:“真不會隐藏啊伊芙。”
少女偏頭,被靠在肩頸的人輕輕蹭了蹭。
“如果【白夜】降臨,你會怎麼樣?”
“......我不會死。”
伊芙垂眼,感受着肩上的人的體溫。
“嗯,至少還不會說謊,這點要好好誇獎。”
少女的呼吸停頓了一瞬間,被靠在她身上的人輕易捕捉。主管直起身看向她:“你不會死,但會徹底變成沒有意識的使徒,是嗎?”
“......”
沉默就是回答。
“你總是這樣啊伊芙。”
主管低下頭,額發擋住他的表情,連那雙鎏金的眼都看不到分毫。
“有時候連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坦白了嗎,為什麼還是要想方設法的隐瞞?我不值得你信任嗎,我隻能成為你的累贅嗎?”
“主管......”
“我不是主管了伊芙!”
澤諾避開伊芙的手,将頭撇到一邊:“對你來說我究竟是什麼,替代品嗎?還是說隻是閑暇時的玩具?所以我連知情權都沒有?”
“伊芙,對你來說,我究竟是什麼。”
伊芙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主管,她沒想到自己的隐瞞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明明,是想保護他的。
少女不知道什麼讨巧的技巧,但她記得主管的每一個問題。
“不是,不是替代品,”
她輕輕地,勾住他的手指:“不是累贅,不會欺騙。”
“您就是您。”
伊芙回想着之前主管的動作,牽着他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個吻。她能感覺到面前的人渾身都抖了一下,側着的臉看不到表情,卻能發現漫上薄紅的耳尖。
她忽然覺得犬齒有些發癢。
“......沒有替代,您是我的星辰,是我帶回的‘歐律狄刻’,是與我共享一切的伴侶。”
“您是我的戀人,”
伊芙低下頭,牽引着澤諾的手貼上自己纖細的脖頸。雪白的睫毛像展翅的蝶翼,微微顫動,掩下她眼中翻湧的潮流。
“您是我的主人。”
澤諾像是被燙到一樣想要收回手,但卻被少女輕而易舉地摁住。
這算什麼,本來想看看伊芙手足無措結果反倒是我先扛不住了嗎?這下澤諾無論如何也演不下去了:“抱歉伊芙,我沒生氣,我隻是.....”
澤諾抿唇,抛開那些雜念重新組織語言,
“我參與了你的回憶。”
那時伊芙感受到的呢喃和觸碰,全部都是澤諾,他以旁觀者的視角,看完了全部的一切。
他知道了關于“死而複生”的真相,知道了伊芙付出的代價,借由少女分享的那一半的過去,他得以再進一步地看到她的真心,還有如同冰封于湖面之下的,潛藏的不安。
伊芙從來沒在他面前表露過這些,從前她視自己為工具不會暴露自己的猶豫,那現在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的手掌還貼在伊芙的脖頸處,隔着一層皮膚似乎都能感覺到伊芙模拟出的跳動的頸部脈搏,仿佛她的全部就在這裡,連同生命都毫不猶豫地可以交給他。
啊,或許,并不是“仿佛”。
澤諾垂眸去看已經擡起頭的少女,看清了她眼底的每一種情緒。
為什麼要隐藏這份不安呢?
——因為這份不安,來自于最初的源頭。
“......伊芙,你在害怕嗎?”
“......”
對于她的沉默,澤諾并不意外,他在心裡悄悄歎氣,但伊芙卻在他開口之前率先坦白。
這事對她來說不算簡單,自诩保護者的一方總是對自己的弱點難以啟齒,更何況是在最重要的人面前。對伊芙而言,不亞于是否認她的意義。
但她仍舊願意這樣做。
哪怕已經知道對方并不是真的生氣,但那些話她卻不能當作玩笑。隐瞞的确不是欺騙,但有時候,卻與欺騙無異。
所以,我會告訴您全部。
“我很害怕。”
伊芙一字一句地,将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楚。
餐桌上的玫瑰灼熱耀眼,宛如一團火焰。
“這束花,您真的想要嗎?”
****
現在的澤諾,是由過去的A的碎片和過去的“記憶”重新塑造的。
“所以直觀來說,就是隻剩了一半的咖啡裡,又添加了一部分牛奶,這杯咖啡的确被重新填滿了,但與此同時,杯子裝的也不再是原本的、純粹的咖啡,而是全新的牛奶咖啡。”
澤諾将手裡的牛奶倒進面前的杯子裡,看着深色的咖啡液變成淡淡的淺棕,撐着頭開口:“這樣解釋對嗎。”
乖乖坐在餐桌前的伊芙聞言點點頭,表示認可。
“所以,為什麼要害怕。”
将手裡的咖啡牛奶推到伊芙面前,澤諾微微壓低了聲線,輕聲引導她開口。
毫不猶豫地端起杯子嘗了一口,沉靜的眉眼似乎和“擔憂”、“害怕”完全搭不上邊。
但那些情緒是真實存在着的,就算伊芙不說,他也能夠察覺到。
隻是,更想聽她親自說出來。
澤諾看着小口小口抿着咖啡的少女,無聲地歎氣。
還是,循序漸進吧。
“......你害怕我收下你的‘花’,是收了你的影響,而非出自我的本心?”
伊芙垂眸,避開澤諾的金眸,輕輕點頭。
她很難不去這樣想,理性越是回歸,思考能力也就跟着逐漸恢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就想到了這種可能。
——‘作為補全了他的殘缺的這份來自于我的【部分】,是否會影響到他的選擇?’
我無法保證我在潛意識裡不去幻想他也會愛上我的這種可能性,沒有人在送花時不期待被接受。
這種想法似乎相當有理有據,不過在澤諾本人眼裡看來實在是漏洞百出。
“伊芙,你的部分【存在】,被當做代價支付出去了,因此,你失去了理智,失去了人性,對嗎?”
澤諾的聲線出乎意料的冷,臉上的表情也是平靜的,甚至讓人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壓抑。
......他生氣了嗎?
伊芙捧着玻璃杯分心想着,再次點頭。
“那我問你伊芙,你醒來的時候,還想送我花嗎?”
“想。”
少女回答得毫不猶豫,餐桌上插着的玫瑰也跟着微微晃了晃,似乎開得更烈了些。
毋庸置疑,從最初到現在,自過去到未來,她懷裡的花隻屬于一個人。
沒有試探,也不會猶豫,她不會向其他任何人獻出這份愛意。
“所以你在害怕什麼伊芙。”
澤諾伸手,将花瓶裡的玫瑰抽出來,輕輕撥弄着它柔軟的花瓣。
“你的愛始終在你的胸口,從未消失,也絕不會消失。”
“它從來沒有被剝離,也不會成為你所要支付的‘代價’。”
“正如你想将它送給我是自己的願望,”
澤諾将它插在自己的襯衫口袋上,從餐桌上抽出一張紙巾,手指靈活地幾次翻轉,一朵精緻的紙玫瑰快速成型,指尖劃過餐刀,指腹上被割出一道不短不長的傷口,鮮血湧出,被他輕描淡寫地抹在了那朵紙玫瑰上。
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将整枝花都染成了均勻的紅。
“的确方便。”
澤諾似笑非笑地看着伊芙,擡手,将這朵紅色的紙玫瑰别在她耳邊,他本人也跟着彎腰,故意壓低了聲音,小聲地許願。
“能幫我實現所有願望的小天使,能聽到嗎?”
“我想把這朵紙玫瑰,變成漂亮的紅玫瑰,送給我、唯一的戀人。”
“能幫我實現嗎?”
很難想象到這樣小孩子許願的話會從澤諾的口中說出來,他自己也很不适應,眼睛裡閃過幾絲不太自然的赧然。
但伊芙記得,這是“母親”曾講過的故事,曾說過的話。
伊芙伸手扶住那朵被鮮血浸透的紙玫瑰,喃喃自語。
“抱歉,不能把這個變成玫瑰.......”
“嗯?”
她的聲音太小,連澤諾都沒能聽清,下意識湊的更近,不想卻被少女摟住肩膀壓着他向後倒去。
地上鋪着地毯,這一下并不疼,何況還有伊芙用手臂墊着他的後腦和脊背,他不會受傷,甚至有功夫反過來查看伊芙是否有事。
白發的少女任由他打量,掩在純白額發後的眼眸已然變成了妖異的豎瞳。
“但,我會用其他的作為補償。”
“?”
鋪天蓋地的玫瑰憑空自天花闆飄落,砸在兩人身上,少女纖細的手指輕而易舉地将他的雙手鉗制壓在頭頂,得到回應的白色咒靈不再掩飾壓抑渴望,順從本能地俯身,向戀人索要獎勵。
“我已經,很努力了,對吧......”
模糊的尾音消失在相疊的唇齒之間,被詢問的人難以招架,跟本說不出完整的字句,殘餘的氣音剛剛冒頭,就被咒靈吞入口中,找不到半分蹤迹。
反抗的動作效果微乎其微,反而更能激起咒靈的渴求。
花朵砸在地面上的聲音裡摻雜着細微的水聲,咒靈的眼睛卻越發暗沉。
“......您能再給我一些獎勵嗎?”
柔弱的少女輕聲詢問,原本清新的檸檬香居然變得有些甜膩惑人,昏沉的大腦在這股香氣裡失去了基本的思考能力,于是他下意識地輕輕點頭。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的少女笑起來,笑容很淺,唇邊一顆犬齒微微露出一個小尖,閃得他眼前發暈。
“感謝,我會珍惜的。”
于是她再度俯身,無視他猛然用力的掙紮,輕輕地安撫着他的脊背,乖巧又貼心。
花瓣徹底蓋住兩人的身影,這裡不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
無需更多贅述,這僅僅是一個,遲到許久的小小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