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踞于此的蛇群再次因為那句不算大的聲音躁動起來,但它們似乎是在忌憚——又或者壓抑自己臣服的本能,甩動身體繞開馬德拉的鞋子,發出恐吓的嘶嘶聲的同時又緩緩爬走。
烙印在左手的法陣于黑暗中泛起熒熒微光,降谷零本該驚訝,但與之前的“視覺盛宴”相比,隻會發光的刻印是那麼的溫柔無害……果然,人的接受能力是沒有極限的,僅僅過去了幾分鐘,降谷零的意識形态就已經完成了從科學到柯學的轉變。
他為馬德拉找補:“這是驅散蛇類的藥物嗎?”
馬德拉反問:“你甯可相信我會随時随地帶着驅蛇藥,也不相信我會魔法嗎?”
降谷零:“…………”
說出來了!!!他說出來了!!!
唯物主義破碎的降谷零隻能幹巴巴道:“這樣的場面,我會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也是正常吧。”
話說,哪有魔法使的身份是伴随着毒蛇,屍體,還有一個血淋淋的人登場的。這不是魔法使,是巫師吧。
意有所指完後降谷零還不忘最初的目的,他首先看到了蛇群外強中幹的姿态,小聲道:“……它們在害怕您?”
仿佛印證了他的話,幾條膽大的小蛇試探着攀上馬德拉的鞋尖,見他沒有反應,于是歡快地順着布料向上爬,有的纏繞在手腕,有的幹脆趴在馬德拉肩膀上,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找存在感,沒有一條張嘴亮出尖牙,個定個的谄媚。
蛇腹緊貼着馬德拉的臉頰,馬德拉不走心的摸了摸蛇腦袋道: “好蛇,好蛇。”
然後對着降谷零理所當然道:“沒事,畏懼神是正常的。”
降谷零:“?”
降谷零:“您能認真一點嗎?”
馬德拉嗯了一聲:“我不像嗎?”
他的手指還點在幼蛇小巧的三角腦袋上,在看向降谷零的時候,攀附在身上的蛇也扭動身軀面朝向這個提出質疑的男人。
這麼給面子,馬德拉心情大好。挨個碰碰:“誰說站在光裡才是神明。”
幾條蛇很給面子的發出嘶嘶聲。
降谷零:“您還記得您的隐藏身份是魔法使嗎?”
說實話,對未知與超自然現象的恐懼着實減少了,但面對幼稚前輩的頭痛卻是增加了。
馬德拉絕不改口:“我是神。”
他想了想,補充道:“神的預備役。”
降谷零:“……那麼,偉大的神的預備役,你有把握降伏我們的對手嗎?”
馬德拉看看倒在地上嘴裡還源源不斷吐蛇的屍體,又看看不知底細半邊臉都是血的英國紳士。眯起眼睛:“别質疑我……嗯,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目标,但算了。”
他的頸側還纏繞着一條環蛇,但這似乎不影響什麼。降谷零隻聽到馬德拉身上傳來骨頭舒展的響動,緊接着,他像一支離弦的箭般沖了過去。
。
斯賓塞·霍布森認為自己今年時運不濟。
有人延道路而行,而有人則是他人的道路。斯賓塞深以為然,于是他嘗試了各種職業以便做出更好的選擇。他當過記者,私家偵探和——時間極短的——教士。
之後,他成為了防剿局的一名幹員。
說到防剿局(Suppression Bureau),這是一個關注“密教”犯罪案件的政府部門,名聲不佳。
由于當局需要對民衆隐瞞密教的存在,防剿局所處理的通常是國家不公開承認的罪行,負責懲治那些不太常見的罪犯——那些犯行或許隻存于夢中的人,并對嫌疑人實行閉庭審判。因此,它并不執着于遵守通常的社會法規,也經常會借調一些履曆并非潔白無瑕的有能之人。
它的前身是夜勤局,宗旨是保護公民免遭隐秘的,乃至超自然的危害所威脅。但是作為英國官方組織,夜勤局,以及後來的防剿局實際已經開始利用隐秘世界幹涉他國内政。
防剿局同時還出版了介紹夢境之危險的備忘錄。每周都會新增一種危險。他們似乎對無形之術深惡痛絕,但斯賓塞知道,防剿局内的人也有人知道如何進入漫宿。
斯賓塞很珍視這份工作,并一直做的很好——直到蠕蟲入侵了他的身體。
蠕蟲是一種擁有巨大的、無中生有的力量的可怕寄生生物。防剿局說它最初隻是神明的一條小卷須,當神明的血肉開始腐爛,裡面滋生了一些别的東西。他們稱之為蠕蟲。
這些東西清楚如何寄生和控制人類。它們對自身以外的一切都有敵意。斯賓塞——倒黴蛋一個,好巧不巧被蠕蟲看中,它們順着眼眶脆弱的皮膚鑽入他的身體,使他的腦海中時不時回響起别的聲音。
防剿局如臨大敵,而斯賓塞本人卻對腦内的蠕蟲們接受良好,他與它們和平共處——這話一出,防剿局恨不得跳過審訊,将他直接扣押進盒子裡。
但在此之前,秉持着人道主義精神,防剿局還是不情不願的将斯賓塞送到了聖布倫丹灣,噤聲書屋最終的落腳處,在這裡,聽說圖書管理員會給予被蠕蟲寄生者應有的幫助。
彼時斯賓塞已經被防剿局研究透徹,他的腦袋上包裹着厚重的層層疊疊的紗布,卻仍然有血順着額角淌下。他還記得,抵達那日的聖布倫丹灣霧氣彌散,腳底的沙礫也是如此潮濕,他昏昏欲睡,頭又開始流血了,其實這沒什麼大不了,就如同蠕蟲寄生了他的軀體那樣,流血或許隻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毛病。
頂着這樣一副說不上得體的形象,他見到了圖書管理員,那個叫朝聞道的男人。
對方的手搭在斯賓塞的肩膀上,隔着厚厚的呢子布料,斯賓塞也能感受到對方指尖傳來的溫度。這下他徹底驚醒過來,條件反射的扣住對方的手腕想要來個過肩摔,他的動作剛剛揮出去,又停住了。
入目是被提燈映亮的鎏金虹膜,在霧氣裡也如此清晰,微微反光,霧氣彌漫的海灣,隻有小小的浸潤在棕榈油中的棉芯在堅持不懈燃燒着。朝聞道的瞳孔無害地張開,像個好奇的獸類那樣盯着他。
在意識逐漸開明之際,斯賓塞怔愣着與他對視。自從被蠕蟲寄生後,他許久不曾見到這樣的注視。這道目光,并未散發出意圖将他驅逐的殘暴與畏怯。
對方豎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唇,回頭看了一眼彌散的霧氣,聲音很輕很柔:
“斯賓塞·霍布森是嗎?防剿局和我聯系過了。”他一手持着提燈,另一隻手伸向斯賓塞:“我們先找個落腳處處理一下您的傷口——請随我來。”
他沒有任何敵意,斯賓塞不想拒絕。
進入噤聲書屋的時候,屋外的霧氣已經不像剛才那麼濃。朝聞道将提燈放在壁櫥高處,整間屋子亮起微弱的光。他的臉龐在火光照應下露了出來,一個年輕的東方面孔,黑如鴉羽的短發恰到好處,顯得穩重又聰明,淺淡的琥珀色雙眼剔透明亮,現在,它們注視着斯賓塞。
“我是朝聞道。”他輕柔的聲音再次響起,伴随着醫藥箱翻動的聲音:“霍布森先生,我可以這麼稱呼您嗎?聽防剿局說您飽受蠕蟲折磨,他們希望我來協助幫您鏟除掉這些小玩意兒。”
消毒水的味道近在咫尺,斯賓塞感覺到自己的下巴被人擡了起來,緊接着是沾滿了酒精的棉球擦拭着自己臉上幹涸的血漬。
看到他呆愣的模樣,朝聞道笑了笑。
“原諒我的冒失吧,”他說,“在解決蠕蟲之前,我得先為您清理好傷口。”
斯賓塞忽然湧起一陣扭捏。
酒精擦在皮膚上的觸感是那樣的輕,以至于斯賓塞虛虛盯着房間的某處放空時,未經大腦思考開口道:“這道傷口是防剿局搞出來的。”
朝聞道發出一聲疑惑的“嗯?”
斯賓塞原先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吓了一跳,他本該閉口不談——但事實就是,他聞着酒精刺鼻的氣味,一股腦将自己近期的經曆全都吐露了個遍。
圖書管理員沒有打斷他,甚至沒有停下手裡的活,當斯賓塞講到防剿局為了扼殺蠕蟲決定剖開他的腦殼時,朝聞道輕輕拍了下他的臉頰:
“擡頭,你的下巴上還有傷口。”
斯賓塞:“…………”
他默默仰起頭:“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有啊,我還能聽出來,你挺想從防剿局辭職的。”
朝聞道調侃道:“我得說這是個好想法,以往常的經驗來看,就算我幫你剔除掉蠕蟲,防剿局對你的疑心也不會消褪分毫。他們一貫如此。”
這話斯賓塞是認同的,他也發出低低的笑聲。
但末了,他歎息道:“可我還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