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裡沉寂下去,沒有門的遮擋,細雪就落在眼前,成為漫漫長夜的唯一景色。
紀綱說:“愣什麼呢。”
沈澤川說:“師父。”
“有話就說。”
“對不起。”
紀綱沉默半晌,說:“不是你的錯。”
沈澤川手指緊扣,他盯着雪,仿佛眨一眨眼,就會落下淚來。他聲音發澀,說:“你去茶石找我們了嗎。”
紀綱緩靠着香案,身軀埋沒在陰影裡。他似乎尋找着自己的聲音,過了好久才說:“去了,找到了。”
找到了。
紀綱找到了大雪深坑裡渾身是箭的兒子,他跳下去,踩過那厚厚的屍體,翻出了紀暮的身體。
紀暮才二十三歲,剛升了端州守備軍的小旗。铠甲是新的,穿上的那日,花娉婷在鎖裡給兒子挂了個平安符。紀綱找到他的時候,他凍得青紫,與他的同僚凍在了一起。
沈澤川略仰起頭,說:“師父,對不起。”
紀綱已經老了,他搓着白發,說:“他是兄長麼,應該的。那都不是你的錯。”
雪又下了一會兒。
紀綱蜷縮着手腳,說:“誰曉得邊沙秃子會來。他當了兵,沖去了最前邊,是沒辦法的事情。我教他拳法,他又生了那個性子,你讓他跑,不如殺了他。他平素見着人受苦受累都不忍心,他怎麼,他怎麼會跑呢?”
“不是你們的錯,是師父不好。我酗酒無度,你師娘罵了那麼久,我都沒有戒。騎兵來時,我拳也打不好。我這個年紀,老了廢了,早已經不中用了。”
葫蘆被打濕,沈澤川握着葫蘆,一言不發。
“老了廢了。”佛像後邊突然探出個腦袋來,笑嘻嘻地說,“老了廢了!”
紀綱猶如豹子般躍起,喝道:“誰!”
這人蓬頭垢面,逐漸探出身,學着紀綱說:“誰,誰!”
紀綱聽清這一聲,按下沈澤川,失聲愕然:“……齊太傅!”
這人倏地縮回頭去,踢着佛像,大聲嚷道:“不是!不是太傅!”
紀綱幾步追到佛像後,見他要鑽洞跑,不禁撲捉住這人的腳踝。這人頓時發出殺豬般的呼聲,他喊着:“殿下!殿下快走!”
沈澤川捂住了他的嘴,和紀綱齊力把人帶了回來。
“這是什麼人?”沈澤川問道。
“你年紀小,沒聽過。”紀綱聲音不穩,摁着人說,“齊太傅,好啊!你還活着!周大人呢,周大人也在這裡嗎?”
齊太傅瘦瘦小小,蹬不動人,便瞪着雙目,小聲說:“死了,死了!我死了,殿下死了,大家都死了!”
紀綱沉聲說:“太傅,我是紀綱!錦衣衛同知紀綱!”
齊太傅驚魂未定,猶疑地勾起自己的脖頸,看着紀綱的臉,說:“你不是紀綱,你是惡鬼!”
紀綱怆然道:“太傅!永宜二十三年,我護送你進都,太子殿下就是在這裡相迎。你也忘了嗎?”
齊太傅目光閃爍,瘋癫道:“他們殺了太子……太子殿下!”他嗚嗚咽咽地說,“紀綱,紀大人!你帶殿下走吧!東宮已成衆矢之的,殿下何辜!”
紀綱頹唐地松開手,說:“太傅……二十九年紀雷認賊作父,我已被踢出阒都。二十年間淪為江湖逋客,在中博端州娶妻生子。”
齊太傅怔怔地盯着他,說:“……殿下才去,皇孫尚在!你帶他走,你,你帶他走!”
紀綱忍不住閉目,說:“永宜三十年,太子自刎于此,東宮無人生還。”
齊太傅仰身呢喃,說:“是了,是了……”他猶如孩童一般泣不成聲,“怎麼變成了這般?”
紀綱此夜已心力交瘁,他說:“浮雲一别後,流水十年間[1]。怎料今生再見是如此境地。”
齊太傅翻身掩面,說:“你也被關起來了嗎?關起來吧!讓他們殺遍這天下文人。”
紀綱說:“我徒弟乃是替父受過。”
齊太傅說:“替父受過……好啊,他父親是什麼人,也惹怒了皇上不成?”
紀綱歎息,說:“去年,沈衛兵敗……”
怎料齊太傅聽着“沈衛”二字,忽地轉頭,手腳并用地爬向沈澤川,問:“這是,沈衛的兒子?”
紀綱覺察不妙,正欲出手,齊太傅卻已經先一步撲了出去。他幹枯的手指抓向沈澤川,猙獰道:“沈衛!沈衛殺了殿下!”
沈澤川眼疾手快,已經握住了齊太傅的手腕。紀綱緊跟着将齊太傅擒住,說:“太傅!皇孫是為什麼而死,今日你也要我的徒弟為什麼而死嗎?不論沈衛做何等惡事,與我徒弟何幹!”
齊太傅粗聲喘息,顫聲說:“他既是沈衛的兒子、沈衛的兒子……”
“他出生時是沈衛的兒子。”紀綱擒着齊太傅,猛地磕了頭,說,“可他後來便是我紀綱的兒子。我今夜如有假話,便不得好死!太傅,你要殺我的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