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當越來越多的妖血入腹,即使不可置信,他還是不得不接受,他失控了。
他的所有算計、理智都如冰雪逐漸化去,在情欲的炙烤下融為滿溢熱度的雨。
妖蠱終究還是爬上了他的骨髓,将他的自持扭曲撕碎。
在吻虞素時,他已不明白,有多少是出于僞裝,又有多少是出于私心。
那隻存在于妖身上的瘋毒,仿佛也透過虞素汗濕的肌膚,沾染上了他的神魂。
就算從迷亂中蘇醒後理智再度回籠、那滿溢的情欲也如潮水般褪去,李皎還是不可避免地心中沉墜。
他如此刻意放縱,真的應當麼?
這般憂惱,終于在虞素給他允諾的瞬間,得到了慰藉。
他的計策沒有錯。
所有思慮隻在一息,李皎的動作并未猶豫,他平靜垂頭,應下:“遵命。”
六日很快過去,正月初七,戌時,暮色将整個長安籠罩。
麗春院張燈結彩,車馬如雲,将平康坊這一側的街道都堵得水洩不通。
麗春樓中,虞素将手中的狐狸傩面戴到面前的青年臉上,她低笑道:“雲奴,待會兒你就在三樓角落好好看着。記住我交代你的事。”
“嗯。”
李皎點頭。
與此同時,無人注意的麗春院中庭,磅礴的妖氣緩緩潛入,湖底遊過巨大的陰影,它所過之處,衆生立死。
那并非是盤踞在麗春院的妖,而是來自北面的皇城。
皇城之中,觀星台之上,一白衣少年仰望高空明月與諸天星辰,翻飛的衣袖之間盡是狂風。
“終于出現了。”察覺到了什麼,白衣少年微笑起來。
腳步聲響起,一道清冷的女聲從他身後傳來,白雅問道:“國師。可算到了幽王所在?”
“并非。”國師方瑕笑意輕松,“隻是發覺,他終于從沉睡中蘇醒了。”
“九州妖氣凝結之處,仍是平康坊。”
方瑕白皙的指間飛出一串符箓做的飛鳥。
“去吧。”
“帶他們去尋他。”
飛鳥沖向夜空,很快沒入長安繁華的萬家燈火。
麗春院三樓,李皎透過面具上雙眼的孔洞,朝外望去。
忽然,他眉心一凝,若有所感,倏然擡頭,望向夜空中驟起的飛鳥。
“咚——咚——咚——”
伴樂的大鼓敲響,将麗春院内的熱鬧推到了頂峰。
這光彩流離的夜幕戲,即将開場。
麗春院内的奏樂聲更盛,李皎按下心頭疑慮,将注意力投注到周身。
“雲奴,你在看什麼?”脆生生的童聲在李皎手邊響起。
李皎轉回頭,對站在他左側的月兒道:“隻是看看月光。”
月兒僅有十一二歲,是虞素派來看守他的,她腦袋上一對雙丫髻俏生生束着,兩隻杏眼古靈精怪,充滿狡黠,雖跟着虞素,卻不是妖,而是人。
聞言,月兒樂不可支:“你是不是惦記着我的名呀,月兒月兒,好聽吧?是三娘親自給我取的。”
“好聽。”他垂着眸,溫聲答了。
“三娘什麼都好,怎麼就看上了你。”月兒氣呼呼道,“連我都沒機會與三娘同睡呢。”
李皎:“……”
“是我之幸。”最終,他還是這樣說了。
“雲奴,你脾氣還真好。”見他這樣,月兒有些新奇地上下打量他幾眼,“唔……确實是三娘會喜歡的類型。”
月兒是虞素的心腹,她知道李皎和虞素之間的事。
“你還沒見過三娘跳舞吧?别走神了,多少人要見她一面都求不得呢。”
輕輕點頭,李皎将視線凝聚到舞台中央,注意力卻分散到四處。
月兒是明面上牽制他的人,實際上,整個麗春院都是牢籠,舞姬樂工小厮中披着人皮的妖不計其數,對李皎虎視眈眈,一旦他有異動,它們便會撲過來,虞素也會立刻用妖蠱控制他。
必須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讓所有妖自顧不暇的混亂時刻。
如今,還需按兵不動。
傩面下,李皎的漆黑眼眸一一在賓客們的臉上、身上劃過,辨認他們當中是否有披着人皮的妖。
今夜能到舞台最近處的,皆是長安的達官貴人,亦或知名的文人雅客,如同在辦盛大的宴會。
車馬在前院旁的馬廄放不下,便把麗春院中庭客房邊的庭院都占滿了,一輛輛馬車皆華麗大氣,馬兒膘肥體壯,展示着主人的财力。
麗春院二樓三樓的木牆已如六日前一般打開,使麗春樓變為一個通透的亭子,站在三樓往下望去,就見燈火從麗春院向平康坊四處延伸,連成燭火之河。
香燭的微醺香味在夜風中愈發濃郁,還有那從雪地深處透出的清寒草木香。
在這春風沉醉的良夜中,席間人頭攢動。虞素還未開舞,客人們已開始捧場。
有人的華貴衣着已體現他們的身份,有人官服上的銀魚袋都未來得及換下。
青春好勝的五陵少年争相送禮,绫羅綢緞流水般奉上,隻為讨待會兒起舞的虞三娘一個回眸。
虞素的名字本身,便是一個傳說。
詩人為她吟誦,貴人為她醉酒,關于她的任何風聲,都能驚動四座。
天地是冷的,而人間灼熱非凡。
“咚咚、咚咚、咚咚——”
鼓點聲愈發急促了,舞台四周的燈光暗了下去,屋頂垂落的道道紅綢随着夜風微動,影影綽綽的光線下,似乎有一個人從萬丈紅塵中走了出來。
伴着幽幽的羌笛嗚咽,金鈴聲一陣脆過一陣,女子曼妙的身影在愈亮的燭光中漸漸明晰,她的身軀旋轉起來。
鼓點聲聲、筚篥陣陣,紗幔中人踏着節拍而舞。
她雙袖揚起,在舞台中旋轉,不知疲倦,仿佛迎着大風的蓬草,又似一夜紛揚的雪花——
在自身徹底消弭之前,永遠不會停息那炫目的飛旋。
琵琶弦撥急促,橫笛幽咽凄長,兩聲相和卻不趨平,而是一調高過一調,那樂中人踩着濺起的灼浪,飛旋的速度達到了極緻。
刹那間,宛若玉門關開繁花現,陰山黃雲飛流散,千百紅綢同時拉起,一如绯花盛發,花心中人便似花蕊般燦漫生長而出。
最烈的舞曲陡止于最有力的收旋,倏然的寂靜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目光被牢牢釘在亮相的虞素身上。
第一支舞,便是胡旋。
這是一支怎樣令人目眩神迷的舞蹈啊。
它将四周的私語盡數壓下,隻餘失聲的寂靜。
——高堂滿地紅氈毹,試舞一曲天下無。(注①)
饒是心不在焉的李皎,也不得不被花中舞者吸引。
他神情微怔。
那始終充滿思慮的目光,第一次變得恍然。
随後,一錯不錯地注視着她,眼中再容不下世間他物。
長安最負盛名的舞姬虞美人,一舞便能驚豔四座。
無人可以不為虞三娘而動容。
包括那修無情道者最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