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蛟口中的腥氣鋪面而來,回過神後,虞素厲聲吼道:“雨娘,速速帶人護送貴客離開!”
她從懷中掏出一朱砂繪制的符箓,飛擲到蛟龍額頂,符箓立刻發出刺目的金光,将黒蛟的額頂燒出一片焦痕。
劇痛之下,那黒蛟怒吟一聲,扭頭沖出麗春樓,虞素立馬從二樓的缺口處一躍而下,追擊而去。
她知道符箓作用有限,黒蛟隻是暫時被擊退,它還是要再沖出來的——這妖明顯已狂暴,瘋掉的妖隻會無節制地吃人,一旦任它妄為,整個麗春院都會被它毀了。
作為虞素的心腹、麗春院的第二管事人,雨娘很快反應過來,呼喊麗春院的護院送衆賓遠離大妖。
地面轟隆震動,虞素将黒蛟一路驅趕到了遠離人群的内湖邊,盡管已極力避開他人窺探視線,可麗春院已亂,虞素不能保證沒人盯着她,因此,她無法使用妖術。
又防着之後捉妖人驗她的身,她也不能使用靈力。
麗春院中其他妖衆同理。
因此,他們隻能以凡人刀劍直面這一龐然大物。
這要如何敵得過?
隻怕在長安的捉妖人被驚動趕來之前,整個麗春院都已被它吞了!
麗春樓被沖碎了一半後,當中的燈燭紛紛倒下,大火不可避免地燃起,護院們滿頭是汗地擡水撲火,以防火勢蔓延到整個麗春院,進而點燃平康坊。如此一來,能趕來幫襯虞素的護院更少,隻有幾十人。
夜風變得焦灼,虞素攥緊手中符箓,幸好,她常備着些從捉妖人那裡讨來的符以應萬變,還能壓制狂暴的黒蛟片刻。
但至多也隻能再拖住半炷香。
半柱香,足夠任何捉妖人趕來麼?
隻要捉妖人晚到一瞬,整個麗春院都将屍骨無存。
湖水被怒吼的黒蛟拍得波濤狂湧,它至少在長安的水渠中沉睡了千年,鱗片表面都生長出玄岩,那縫隙中冒出黑血與黑霧,一看就充滿了不詳。
虞素知道,這是樂瑤丹誘妖發狂至死的症狀,此時的黒蛟滿身妖毒,修為越高,它狂暴與死亡帶來的災難就越大。
這時,一聲脆生生的呼喚遠遠響起:“三娘!”
漫天水霧與妖風中,虞素急急轉頭,就見月兒朝她奔來。
她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看到那個身影,虞素微愣。
她以為,他會趁亂逃走的。
原本的麗春院,對李皎而言确實是不可逃脫的牢籠,可此時不論是掌控着妖蠱的虞素還是看守着李皎的妖衆,都無暇再顧及他。
他本可以逃走。
卻跟着月兒來了。
所有思慮也不過一瞬之間,虞素定了心神,她雙目灼灼地盯着李皎,當機立斷地下了命令:“雲奴,帶着月兒走!”
月兒身形一僵,随後哭喊起來:“我不要!我要跟三娘一起留在這裡!”
“雲奴,帶她走。”虞素的語氣發沉,“黒蛟死之前,不要回來。”
傩面之下,李皎的目光微怔。
半柱香之前,麗春樓陷入一片混亂,虞素追着黒蛟出去,護院也在雨娘的指揮下分為三撥控制局面,無人再能全神貫注地盯着李皎。
李皎沒有想到,他等待的混亂來得如此之快,更沒想到以此等模樣發生。
有如天賜的機緣。
這是他逃離麗春院的最佳時機。
心念電轉間,李皎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他應當立即趁亂行動,甩掉所有監視。
他應當立即将這群妖物抛在腦後,讓它們自相殘殺,自生自滅。
可那一刻,當衆生的哀嚎響在他耳邊,他竟分不清,哪聲來自人,哪聲來自妖。
他已見衆生,又如何再能從這無盡悲苦中抽身而去?
如同被斷掉的天柱刺穿了最柔軟的腹部,他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可過往的戒律仍舊如同頑固的枷鎖般铐住了他的四肢,使他進退兩難。
忽然,耳邊響起孩童的哭喊:“雲奴,愣着幹什麼,快去幫三娘啊!”
月兒拉着他就跑。
如同奇迹一般,他凝冰般的雙腿立刻流滿了熾熱的血,立刻就動了。
他跟在女孩的身後,往衆妖的巢穴跑去。
他是要救人。
這一刻,李皎隻允許這個念頭留在心底。
穿梭過周身的風很輕快,他卻再度回到了牢籠之中。
可李皎并無怨言,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看來,今夜他無法離去。
直到虞素說出了那句話。
本該是牢獄最忠實的執掌者的她,卻輕飄飄地,親手放了他自由。
他以為再難得到的自由。
——隻為讓他帶一個人類女孩走。
“雲奴,愣着幹什麼?”少女淩厲的聲音響起,“快走!”
“為何?”李皎忍不住問出聲了。
似乎遇到虞素以來,他一直在問,為何?
她身上有太多他無法理解之事,太多他想要尋得的答案。
她像一個巨大的謎題,無論李皎如何解,都解不開,最終在心上徒留亂痕。
“妖是親族,而月兒和雨娘,是我在世上最後的親人。”虞素不再看落淚的女孩和微怔的青年,她轉過身,直面着腥風血雨,低低道。
“這隻黒蛟已然狂暴,我等不到捉妖人來了,如今,隻能以命相搏。”
“雨娘長大了,她知道該怎麼做,可月兒隻想和我在一起,對吧?”
“就當是為了我。月兒,跟着他走。”
“雲奴很強,可以保護你。”
說罷,她看向周身的幾十個護院:“待我再用掉三張符箓,你們也走。”
“三娘!”護院有男有女,皆為妖,聞言焦急道,“我們不是稚兒,可以留在這兒幫你!”
“你們可以幫我,但不是留下。”虞素笑起來,黒蛟還在掙紮,它揚起的湖水化為紛紛雨霧落下,然而在這凄風冷雨中,她的笑容卻顯得溫暖而有力,可靠又令人信服。
“去做我的盾,為我擋住他者的窺伺。”幽幽的綠色靈力在她掌心亮起螢火般的一點,“若你們還認我是頭領,便照我說的去做。”
“别怕,你們是我重要的親族,我怎會讓你們傷心?”
看着虞素的笑容,衆妖愣怔,随後心中大定道:“是!”
見狀,李皎沒有再問,背起還在哭鬧的月兒,轉身就跑。
“雲奴,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月兒拼命扯他的頭發,哭道,“我走,我自己走!你回去救三娘吧!求你了!你會法術對不對?”
“會。”李皎不理睬她,“也不回去。”
“倘若她不幸死去,也是她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