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有說有笑,一徑走了,這廂顧允直起身,卻是一個趔趄,蘇曉伸手扶過去,袍袖觸手冰涼,隔得近了,袖間一縷清幽藥香。
她聞得出上黨參,惑然了,受了風寒,不用麻黃桂枝,卻用上黨參?
“蘇曉。”
蘇曉擡了頭,這才發覺手還捉在顧允胳膊上,一把撒開,向後一背。
顧允攏了攏氅衣,向前走去:“說罷。”
蘇曉提腳跟上:“錦衣衛緝拿的翰林裴承言,是下官舊識。”
顧允道:“三司共北鎮撫司會審,刑部主審。”
刑部主審最好,蘇曉的心放了放,一時又往上提,風聞錦衣衛都指揮使紀彬與盧家過從頗密,兩人現下在诏獄,若先僞造供狀,局面便頗不利了。
她不禁懊悔,當時分明是去勸人的,聽了他們的話,自己先演起了木頭。
顧允道:“錦衣衛是内廷衙門,此事不會羅織。”
蘇曉忖了忖,點一點頭,錦衣衛是内廷衙門,榮辱便比外朝更系于皇帝一身,是以縱與外臣有交遊,到底還是對慶嘉帝唯命是從,然而,縱不敢羅織,囿于盧黨,刑訊隻怕免不了。
想着,步子猛地一頓,她方才分明是沒問出口的,顧允這一句,卻是從哪冒出來的?
蘇曉忽覺着自己成了砧闆上的白蘿蔔片,在這位宦海浮沉多年的顧尚書跟前,淺薄至透明。
“多謝大人指點,”蘇曉肅聲開了口,“不過下官方才想的不是這個。”
不見顧允搭理,默了默,依舊堅持:“下官方才是在想訴狀的事,下官已問過了,通政司那邊未曾留檔,京訴狀子一向是通封送入,那位溫禦史又一口咬定沒有,要想知道狀子上寫了什麼,如今隻能遣衙差去松江,此外便是詢問那些解戶了。”
說着不由鎖眉,先是縱火,現下又能将手伸進都察院,盛觀夏欲告之人的手筆,到底也太大了。
她既自江南來,江南一帶極多勢家望族,蘇松杭嘉尤甚,子弟門生在朝者累累,莫非就是個中哪一家?
顧允不言語,出了長安左門,到馬車前,方道:“問出什麼,過來回話。”
蘇曉精神一振。
這意思是讓她獨自去問話,開年收了假,還讓她一人去問話,可見她是極有望進刑部的,趕忙一揖:“下官知道了。”直起身,又補了一句:“大人若感風寒,用麻黃湯,不消三劑便能見好的。”
顧允道一聲“多謝”,便往馬車裡走,倒是賀平,打着車簾多瞧了她一眼。
蘇曉回了東城兵馬司,再繪一幅人像,策馬到了通惠河上,同工部差役說過,找見趙天柱。
趙天柱乍一見她,瞪大了眼:“大人,你又來了?”
蘇曉直截取出畫像:“我來是想問問,你說要京訴的盛觀夏,是她不是?”
趙天柱看了看畫,眼瞪得愈發大了:“大人,你見過她了?”
蘇曉道:“她住的地方失了火,我方才知道了她。”
趙天柱急忙道:“那她眼下怎麼樣了?”
蘇曉道:“我們沒有在失火的地方找着她,我先問問,你先前說她兄長被害了,除此之外,還知道些什麼呢?”
趙天柱默了一會:“就是說她哥哥給人害死了,還有就是在南京。”又連忙打躬作揖的:“别的沒有多說,小的就真不曉得了,對不住大人。”
蘇曉忙道:“這哪有什麼對不住的,你們是怎麼認識她的?”
趙天柱道:“就是上京那會在渡口碰上的,她說想要上京去告狀,我想她一個小姑娘家,一起走就是了。”
蘇曉道:“你們一同到了京城,此後她的事,便都不清楚了麼?”
趙天柱道:“到了京城,一到她就走了,再沒個信,上回見了大人才想問一問,聽了大人的話,還以為是她已告上了,自己急着走旱路回去了呢。”
蘇曉道:“她兄長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營生的?這她說過麼?”
趙天柱道:“好像叫盛啟春,還是青浦縣衙裡頭的算手。”
蘇曉道:“她家在何處,家中還有哪些人,這可知道?”
趙天柱道:“住是住在北亭鄉裡,家裡現下隻有老娘了。”
蘇曉點頭道:“還知道什麼麼?什麼都成。”
趙天柱低着頭好一會,猛地張手往額上一拍:“有的!她落了本書在我們這兒。”
漕船泊在大通橋碼頭,蘇曉随趙天柱趕過去,他彎腰進艙,不一時拿了本青封冊子出來,蘇曉接過冊子,先往烏黑漕船上看了眼:“你們現下都住在這船裡?”
趙天柱笑道:“大人,是的,人多擠一擠,一點也不冷的。”
蘇曉默了默,将書冊翻開,着實一怔。
字迹潦草不堪,仔細辨認,所記皆是田畝稅糧等數額。
她心底一沉,難不成盛觀夏留下的這本,是青冊?
昔年洪德帝開國,曆時二十年清丈土地,載錄各戶所有田畝人丁,又據此推算應出稅糧差役,編纂成冊,文冊黃紙封面,故曰黃冊,黃冊十年一修,貯于南京後湖冊庫,各州府縣衙中亦會留存一本,備收稅用,以青紙封,素稱青冊。
蘇曉沉聲道:“盛觀夏可說過這冊子的來曆?這是她兄長給她的?”
趙天柱搖頭道:“沒說過,小的們又都是大字不識的睜眼瞎,也沒問過她。”說着又躬了腰:“大人,旁的小的就真不清楚了,就先回去幹活了。”
蘇曉道了謝,收好冊子,上馬返城,奔走一日,入京已是天昏日暮,街上店開門的寥寥,好容易找着家吃了碗面,回了東城兵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