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時,院門開了,一身粗麻布的老夫人探出身來。
謝彧道:“這裡可是崔給谏的居所?”
老夫人緩緩點了點頭:“兩位先生是誰呀?”
蘇曉笑道:“徐老夫人,我們舊日識得崔給谏,聽聞本日是崔雩生辰,來看看他。”還是昨日謝彧來告訴她的,崔介的小孫子,生辰是在三月初二,春禊前一日。
徐老夫人愣了一歇,方連連道:“多謝,多謝,多謝兩位大人。”忙将他們請進門,又向屋内一疊聲喚道:“阿雩,快出來。”
一身粗麻布的小少年從廂房跑了出來:“奶奶,怎麼了?”瞧見院中兩人,讀書人衣巾,站定了,先揖了揖身。
謝彧笑道:“崔雩,此日長好,年年花朝。”
蘇曉笑道:“且喜且笑,歲歲春曉。”
崔雩呆了呆,忙又一揖:“多謝兩位先生。”
進了堂屋,謝彧取出袖筒裡的匣子:“崔雩,這是我們給你的生辰禮。”
崔雩遲疑了會,并不接,謝彧笑道:“你先打開瞧瞧。”
崔雩這才接了,開了匣子,四把折扇,棉紙竹骨,有畫有書。
謝彧笑道:“這并不貴重,畫是我作的。”又指蘇曉:“字是他題的,我們是取了《離騷》上秋蘭,薜荔,留夷,杜衡四種香草作了這四把折扇。”
崔雩眼也不眨盯着匣子,盯了會,巴巴地看向徐老夫人,徐老夫人笑着點了點頭:“阿雩,謝謝兩位先生罷。”
謝彧看了眼蘇曉,向崔雩道:“這扇子雖不貴重,卻還有幾人喜歡,若是以後以重金來求——”
崔雩忙道:“謝先生,我不會賣給他們的!”
謝彧頓了頓:“這個麼,他們若是真心喜歡,倒也未嘗不可。”
崔雩道:“可是我也很喜歡呀。”
謝彧道:“嗯,若他們更喜歡的話,成人之美,也是好的。”
崔雩默了會,垂眼盯着扇子,黯然道:“謝先生,你是不是将這扇子給我,是想我賣給旁人,其實是想給我銀錢?”
謝彧忙看蘇曉,崔雩已雙手奉着匣子,呈給了他:“謝先生,我不能收了,爺爺。”頓了頓,嗓音啞了:“爺爺說,不能平白無故,受人錢财的。”
蘇曉蹲了下去,兩手握着崔雩的肩頭,擡眼望進他眼裡:“阿雩,你尚小,還要繼續念書,都是要用銀錢的,你的爹娘皆已不在了,徐老夫人也已年邁了。”
崔雩緊緊抿着嘴,蘇曉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還有,如何是平白無故呢?今日我們送你四把扇子,來日,你當還我們四篇好文章!”
崔雩嗫嚅了一會,低頭看着扇子:“兩位先生,學生明白了。”
謝彧也蹲了下來:“阿雩,還有爺爺的事,你不要多想,他是很好的。”
崔雩擡起頭,盡力睜大了眼:“我知道的,爺爺是很好的,爺爺是說了真話,隻是萬歲爺,被壞人蒙騙了。”淚還是落了下去,朦胧淚眼裡,似乎又看見了爺爺坐在窗下,夕色流淌了進來,舊青袍上絨絨的光暈。
“爺爺,你在寫什麼呀?”
“阿雩,爺爺問你,爺爺要是說了真話,你會怪爺爺麼?”
“怎麼會呢?爺爺,我們都要像齊太史一樣,說出真話來,不要害怕壞人。”
出了小巷,謝彧望了望天色:“時辰尚早,不如去京郊走一走罷。”
出了城門,下馬緩行,謝彧縱目望去,暮春時節,青山映水,芳草連天。
“元宵那日景王府内,顧知深尋我,說他要帶走一位姑娘,需我相助,那時我沒有想到,那位姑娘,便是趙天柱口中要京訴之人,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所訴之事,是白冊。”
蘇曉望着足畔水流:“謝司業,後來你見過張次輔他們麼?”
謝彧苦笑道:“那夜我便見過了,張次輔說這是無可奈何之舉,說我隻知君子之道,不知為官之道。”
蘇曉道:“那謝司業如何想?”
謝彧默了少頃:“我們家在南京辦書院百年,自家人卻極少入仕,從前我要科考,家父多有勸阻,問緣由,隻說行路難,我以為是官場路難行,現下才知,原來是連路都不知在何處。”
蘇曉默了片刻:“我日前聽到了一句答案,謝司業可想一聽?”
“洗耳恭聽。”
“扔了手上的燈,像虎狼一樣滿身夜色,隻在心底,留一星火。”
良久,謝彧望向山水延綿,從腰間解下酒葫蘆,将酒水澆了下去。
回了京城,天色越發陰沉了,隻像要落雨,然到次日午後,一粒雨星子也不見,卻愈來愈悶,一整個人都給放進了蒸籠,蘇曉放下卷宗推開窗,拿手扇風。
那頭廊下,一堆人正議論得激奮,聲量極低,聽不清是什麼,蘇曉正認口型,蔡主事忽望了過來,與她看了個對眼,旋即别開目光。
陳昭提了茶壺進門,蘇曉朝窗外努了努嘴:“你知道麼?”
陳昭放下茶壺:“蘇大人,我才聽說的,他們應當在說顧尚書的事。”
蘇曉應聲問:“什麼事?”
陳昭道:“好像是一早宮裡傳出了旨意,要讓顧尚書去都院了。”
蘇曉道:“任左都禦史?”
陳昭道:“左副都禦史。”
蘇曉盯着案上卷宗出神,那頭幾人卻走了過來,蔡主事隔窗飄着聲:“蘇主事,你知道了?”
蘇曉道:“我知道了。”
蔡主事道:“你可知為何?”
蘇曉一句場面話也不想說:“不知。”
蔡主事默了會,壓着嗓子道:“人人都說是白冊案,一氣太多人了。”往脖子上抹了一下,“萬歲爺是不想的,但那位執意如此,許多禦史都上彈章,說這是濫刑,聽聞江南那邊也是怨聲載道的。”
何主事但笑不語。
蘇曉又盯着卷宗,她知道,按律,那些官員皆是死刑,可按條例,并不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