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這回完了呀!”
宋仁安一疊聲地哀歎,心比腳邊冰還涼,蔡主事勸慰道:“宋郎中,這薊鎮又未破,古北口又未失,不過就是蠻子打到那兒了,沒什麼好憂心的。”
“那可是薊鎮呀!那可是古北口呀!”宋仁安起身踱了兩圈,腦門上汗如雨下,“薊鎮有險則京師震悚,古北口若一破,京師無險可守,大門就大開了,蠻子揮師而下,便要戒嚴了,八十年,京師足足八十年未戒嚴了,我兩隻手都數不過來了呀!”
“宋郎中,”何主事撲哧一聲笑了,“你又沒有一百隻手指頭,自然數不過來了。”
宋仁安一愣,跌坐了回去,不吭聲了。
蔡主事也樂了會,搖了搖扇子:“宋郎中,京城十團營,也有十四五萬人呢,就算打進來了,那也不怕的。”
“聽說,”徐員外郎緩緩地開了口,“京營裡吃空饷的情形,頗嚴峻。”
何主事悠然呷了口茶:“再怎麼嚴峻,十萬人還是有的,到底是京城嘛。”
裘郎中正從外頭晃過來,一眼瞧見宋仁安垂頭喪氣:“老宋,你這是怎麼了?”
宋仁安忙道:“老裘,你還不曾知昨日軍報?”
裘郎中點了點頭:“老宋,你且放寬心,蠻子又不是沒來過,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着呢。”
蘇曉擱下筆,掩上卷宗,看着裘郎中又晃走了。
宋仁安的話一點不錯,薊鎮是九邊第一重鎮,咽喉之地,若破,京城便會成為抵禦鞑靼的最前線,然朝廷曆來也極重薊鎮軍備,她想,不至于鞑靼人一來,便破了罷。
望日方過,天上一輪圓月,極昏濁的,草蟲低鳴聲裡,倏雜入了人聲,依稀聽不真切,一坊彷佛成了一口大鍋,鍋裡水,燒得将沸未沸。
外頭忽地傳來了拍門聲。
蘇曉下了床,飛快将白绫縛好,穿上衣裳出去開門,竟是唐貞钗橫鬓亂,站在院門外,彎着腰上氣不接下氣:“蘇大人,他們說,古北口被攻破了!蠻子已經到了通州!馬上就要到京城了!”
蘇曉一刹茫然了。
山頂巨石轟隆隆滾落,旁觀者叫嚷着快跑,迎着巨石的人,一刻間往往卻邁不開步子。
蘇曉定了定神,沉聲道:“唐姑娘,若傳言是真,京城便會即刻戒嚴,城内城外皆有守軍,你不必驚慌。”
火光亮在四處,水已燒至滾熱,嘈雜人聲充斥一方天地間。
蘇曉這才發覺,月色下,唐貞渾身發顫,滿臉是淚:“蘇大人,蠻子真的會來麼?”
也是在熱極了的夏日,雨下得像是天破了,雪亮的刀子抽出來,頭就會被斜着切掉,滾在地上,姐姐,阿翠,她們都被剝開了,被扔在西浦橋邊,血紅的河,滔滔地流去。
“蘇大人,”唐貞顫着手抹淚,“我就先回去了,我就先回去了······”
“唐姑娘,”蘇曉看着她,輕聲道,“你見過倭寇是麼?”
唐貞從前的鄰人說過,她是浙人,兩浙一帶,連年遭受倭寇燒殺搶掠。
唐貞猛地蹲了下去,死死捂住了臉,蘇曉彎下腰,隔袖牽住她的手,進了堂屋,點亮燭火。
唐貞坐在椅子裡,呆呆盯着昏暗的火苗。
遞了一盞茶過去,她接了,蘇曉勉力擠出個笑:“唐姑娘,你别害怕,我們一定會死力守城的。”
必得死力守,京城之後,便是沃野千裡,江南江北無數生民,全都會露在鐵蹄刀鋒下。
想着又忽地覺得不真切,幾日前還是紅塵太平景象,轉瞬間,便是兵臨城下了?
唐貞捧着茶盞,滿臉淚痕交錯,呢喃道:“當初一路往北走,以為到了北邊,就沒有倭寇了,以為京城,就是天底下最安穩的地方了,沒有想到,原來處處都是一樣的。”
屋門大開着,蘇曉望出去,圓月當空,無悲無喜照人間。
翌日出門,四處糧鋪裡都擠滿了人,街道上時不時有兵士跑過,掀起塵沙滿天,紛紛議論聲此起彼伏,天光下,沒有一寸地方不是亂哄哄的,确是兵臨城下了。
到了署裡,竟已來了大半官吏,蘇曉不由苦笑,這還是顧允走後頭一遭,宋仁安呆滞地坐着,蘇曉看他一眼,恍惚間以為京城已破了。
蔡主事一手叉腰,一把扇子揮得像長槍:“蠻子敢來,我們就在城下同他們決一死戰!”
何主事啜了口茶:“蠻子南下,不過是來搶掠的,同馬賊有何分别?戒嚴幾日,他們在通州搶掠飽了,自便退了,哪裡會真來攻城?”
蔡主事咋舌道:“這是什麼話?就算在通州,搶的也是國朝的百姓呀。”
蘇曉默不作聲,坐在案前,倒水入硯台,緩緩磨墨。
湖廣司空了,晌午,才四處探聽好了回來。
“蠻子現下駐在白河東邊孤山那塊,離京城沒多少地方了,兵部一大早在各團營點了兵,據說,隻有四五萬人。”
“我沒聽錯?!”蔡主事砰砰拍了幾下條案,“四五萬人?!”
裘郎中揩了把汗:“四五萬也隻是人罷了,不少老弱病殘,還有不少被總兵提督大太監叫去修宅造園去了。”
何主事大瞪着眼:“那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