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慘,風刮得凄厲,兩個小黃門弓腰将門扇推開,大殿内,一盞燈也未點,空空曠曠,昏昏沉沉,禦座上貼着孤削的一個影。
“是真的?”
呂義跪地緩緩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聽着,顧允沒騙萬歲爺。”
“這麼些年,難道是朕看走眼了?”
“周壽一直在邊關,萬歲爺,是幾年也見不了他一回呀,邊上的人要是不肯說實話,奴才看,就是文王武王,也辨不出忠奸了。”
“周壽,朕對他不好麼?宣大總兵,左軍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绯袍玉帶!”
慶嘉帝簡直是從禦座上跳了下去:“可他把朕當傻子!領了朕的錢,都送給那些豬狗不如的蠻子!讓他們一路打到京城下,讓朕成了千秋萬代的笑話,屎盆子,他扣到朕的頭上——”
慶嘉帝重重連聲咳了起來,呂義忙爬起身,上前在他背上又拍又撫:“萬歲爺息怒,息怒,萬歲爺千金貴體,為了奸臣,不值當!”
咳嗽停了,慶嘉帝僵了一刹,便徑直擡起袖子往唇上一按,呂義一呆,不由向袖口看了過去,雪白的松江棉袍上,灑了幾點嫣紅。
慶嘉帝直瞪瞪盯了會,又拿袖子往唇上揩了一把,更添了細細一抹。
“哎呀!”呂義一驚一乍地道,“入秋了,天氣燥,萬歲爺這是咳得太用力,把嗓子眼咳破了!奴才快教人炖盅銀耳雪梨羹來。”
慶嘉帝扭過臉看着呂義,臉上是淡漠的青灰:“真是把嗓子眼咳破了?”
呂義道:“萬歲爺這身子,修了這麼些年道,不是咳破了嗓子眼,還能有什麼事喲?”
慶嘉帝垂下了手,忽而道:“不會是顧允在騙朕罷?周壽是被他給哄了,周壽,比不上他。”
呂義笑道:“萬歲爺,還有堂審呢,誰真誰假,審一審就清楚了。”
“誰騙了朕,誰就别活了。”
村口一棵棗樹被火燒去了半邊,焦黑殘枝泡了雨,更黑黢黢得像附了野鬼,村道都是泥漿,兩人起先還踮腳走,後來索性踩了下去,吱呀吱呀的,袍裾上都打着泥點子。
見到孫裡正說了來意,裡正搖頭道:“兩位大人,這個做不成的。”
蘇曉道:“先将那些被搶過的鄉民喊過來罷,我們且試一試。”
鄉民被喊過來了,烏泱泱一大堆。
謝彧訝道:“這麼多麼?孫老先生,日前問時,似乎沒有這麼多罷?”
孫裡正賠笑道:“謝大人,還有的應當是來湊熱鬧的,我讓他們回去?”
謝彧道:“孫老先生,不麻煩了。”說着向人群朗聲道:“衆位,我們此來,是為正在彈劾周壽,過幾日便是堂審,鞑靼來犯時被周壽縱兵搶過的鄉民,若願替我們入城作證的,可否先站出來?”
馬蜂窩搗碎了,人群裡頭一片嗡嗡聲,沒一個站出來。
蘇曉喊道:“大家不要怕,周壽讓他手底下的兵燒殺搶掠,朝廷不會姑息,這回是要給大家一個公道,大家若肯作證,我們是能确保大家平安的,這件事雖有些麻煩,卻不會讓大家惹上官司。”
人群默了少時,有人道:“搶都搶過了,人都死掉了,現下作證還有什麼用啊?”
蘇曉道:“人死了,難道就白死了?”
有人幽幽地道:“比起蠻子,他也沒殺幾個嘛,作證值當嘛。”
“可他是罪魁禍首!”謝彧義憤填膺,“是始作俑者!他身為總兵,不知厲兵秣馬,不思戍衛之法,而使外邦長驅直入,以緻生靈塗炭,屍橫遍野!”
人群靜了會,有人笑嚷道:“什麼煤呀,炭呀的,聽不明白呀。”
人群哄然大笑,孫裡正急得出汗,都是蘇謝兩個人面善,言談又和氣,這些人就無法無天,忙揚手呵斥:“膽大包天!大人面前也胡說八道!還不快住口!”
哄笑稀稀拉拉停了,蘇曉朗聲道:“他的意思是,周壽是朝廷的大将軍,吃的是百姓供的糧食,卻不幹正事,讓蠻子一路打到了京城底,和蠻子一起害死了咱們的親人,燒了咱們的屋子,搶了咱們的口糧,難道他不該死?!”
“我去!”忽然一聲稚氣的呼喊,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擠上前來,一邊哭一邊喊,“阿兄被蠻子的馬踩死了,我去!我去!”
“哎呀,小翠你有衙門裡的石獅子高麼?去作證,大老爺能瞧見你麼?”
人群哄然大笑,小翠哭得越發大聲了。
“小翠,上了堂,可不能哭,哭了要打闆子的喲。”
當頭風打,謝彧渾身都冷了下去,看了看人群裡張張笑臉,轉過了身,兩手擡起,朝小翠揖了下去:“多謝。”
笑聲戛然而止。
蘇曉看了看謝彧,再望向已甯靜了的人群:“蠻子已經走了,流下的眼淚也幹了,屋子可以再建,地可以再種,雞羊可以再買,可他們,就不會再來了麼?”
人群頓然炸開了鍋:“再來?怎麼還會再來?!”
“如果邊疆還是從前那些人,攔不住蠻子,他們當然會再來,再來,新造的房子還會被燒成灰,新長出的麥苗還是會被踏成泥,可再死去的人,還是永永遠遠不會再回來,難道我們要一遍又一遍地失去,自己最寶貴的東西麼?”
人群死寂少時,蘇曉才要開口,有人喊道:“去做證了,咱們就能打勝仗了?蠻子就再也不會來了?”
蘇曉道:“這問得好,我卻先問問大家,種下糧食,就一定會豐收麼?”
“那哪裡能呀!”登時七嘴八舌的,“那要趕上好年景,不然,蝗災啊,旱災啊,那時候能吃上口飯,都算燒高香啦。”
“不能确保豐收,我們便不種糧了麼?”
人群悄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