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壺斟酒,送到她唇邊,眼媚如絲:“大人喝酒。”
“琴官,”席上有人笑道,“你舊日不是都是奉承我們孫大人的,怎麼今日就改人了?”
餘秉良笑着将琴官瞟了眼:“這不就是老杜的句子了——隻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席上哄笑。
琴官的手有意無意在蘇曉臉上蹭了蹭:“大人,你怎麼不喝酒呢?”
蘇曉頃刻坐直了身子,拿起他手内酒盞,咕咚咕咚喝了。
其餘小唱也紛紛上來斟酒,隻有一個,橫着管笛子,在席邊嗚嗚咽咽吹着。
孫時通大嚼了塊闆鴨,扭過頭向着蘇曉,嘴上肥油汪汪:“蘇老弟呀,這顧大人幾時到,蘇老弟曉得麼?”
蘇曉含笑搖頭:“我同顧大人又不熟,他的行程,我如何能清楚呀。”
孫時通呷口酒笑道:“哎呀,一回生,二回熟嘛,我們現下同蘇老弟,不就熟了。”
宴至杯盤狼藉,席上最後齊飲一回,出了雅室,孫時通住了腳:“蘇老弟,時辰不早了,不如就在醉仙樓歇了,讓琴官好好給蘇老弟纾解纾解這一路舟車勞頓,他可是個妙人呀。”
蘇曉笑道:“不敢,不敢,小弟怎好奪人所好呢。”
“非也,非也,”餘秉良笑着将琴官一點,“所謂互通有無。”
蘇曉頓了頓,一笑:“那小弟就卻之不恭了。”
出了醉仙樓,上轎前,餘秉良回頭看一眼,皺眉道:“倒是沉得住氣,半個錢字也沒提。”
孫時通笑道:“好在不迂,不是個古闆,到了南京呀,保管讓他樂得忘了自己的來意。”
餘秉良幽幽笑道:“就是個古闆,秦淮的水一漾呀,百煉鋼也成了繞指柔。”
紅绡帳,碧紗燈,燈下,蘇曉低頭捧茶坐着,琴官撫了撫鬓角,一隻翡翠戒指豔綠光華,瑩瑩點在臉側:“蘇大人。”
蘇曉道:“你叫琴官是罷,想來琴彈得很好,先來一阙聽一聽?”
琴官笑了:“蘇大人,彈琴,我不會呀。”
蘇曉默了片時:“那你會吹笛子罷,先吹一支聽一聽?”
琴官又笑了:“蘇大人,吹笛子,我也不會呀。”
蘇曉頓了頓:“那你會唱南曲麼?”
琴官分外實誠:“這個以前倒是會的,現下忘掉了嘛。”
蘇曉喝了口茶,有些坐不住了:“那你會什麼?”
琴官坐到她邊上,笑嘻嘻的:“蘇大人,你也看到了,現下笛子吹得好的,曲子唱得好的,都是站在席邊,沒有人搭理的。”一扭身,手探了過來,指頭慢慢抹在茶碗沿上:“那都是會親嘴咂舌頭的,才讨人歡喜嘛。”
蘇曉燙手似的放下茶碗。
琴官笑道:“蘇大人,你怎麼了呢?”
蘇曉清了清嗓子:“你是幾時開始做小唱的?”
琴官呆了呆:“幾時做小唱的?這個怎麼說呢?我也不曉得呀,反正小時候就被賣給師父就是了。”
蘇曉道:“那你是打小跟着師父學藝的,他對你好麼?”
琴官笑道:“好呀,又有飯吃,又有衣裳穿,隻要把曲子學會了,也不打我們呢。”
蘇曉默了默:“這樣算好麼?”
琴官點頭笑道:“當然算好了,蘇大人,你可不曉得,聽說那北邊,京城外城土窯裡的妓女,連衣裳都沒有的穿,呐,皮肉洗幹淨了,一個個赤條條精光的,隻臉上抹點粉,住的也是破破爛爛的屋子,臨路的土牆上開幾個洞,由着過路人上上下下地看,看上了,就進屋子和她們辦事,師父說,那生意好的,飯都沒空吃的,隻能一邊辦着事,一邊啃饅頭呢,要是不聽話,就拿大鐵棒子打!”
蘇曉啞口無言。
琴官笑眼盯着她:“蘇大人,你累了麼?我給你揉揉膀子。”
蘇曉不作聲,走去床邊,琴官又一扭身跟上,冷不防她開了口:“你回去罷。”
琴官呆了呆:“蘇大人?”
紅帳子已放下了,傳出來低低的一句:“琴官,你想過沒有,若不是做小唱,你想做什麼呢?”
琴官着實呆了一會:“不做小唱,我還能做什麼?”
“隻是想想,譬如我若不做官,就去當個郎中了。”
琴官忽然來了興緻:“其實我覺着,編竹簍子挺好的,新編好的竹簍子,清香氣的,一橫橫,一豎豎,迎着日頭看,日光從隙裡漏下來,閃亮亮的。”頓了會,“算了,編竹簍子要窮死的,飯都沒有的吃,還是做小唱的好,蘇大人,不要說這個了,說得人心裡怪怪的。”
緞被上鮮亮的紅蓮鴛鴦,豔得刺目,蘇曉道:“琴官,我的酒沉了,要歇下了,你也回去歇着罷。”
堂前兩株玉蘭高逾二丈,蠟綠葉裡,一堆堆花勝雪含香,隻是蘇曉向來覺得玉蘭香古怪難聞。
文祜立在門前,須發皆白,面容清癯,一身半新不舊的棉布袍子。
蘇曉迎了過去,含笑拱手:“文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