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峰弟子院舍的第一間沖水廁所建成啟用那天，還沒等人通傳蕭逸才親自來驗收，就圍了許多湊熱鬧的長門弟子，再後來正在别處修繕的其餘幾脈也不斷有人聞訊趕來，風回峰的師兄們則個個趾高氣揚一臉得瑟，炫耀地跟每一個新來的人講解這新式五谷輪回之所如何使用，處理好了又是多麼多麼幹淨。

隻是衆人都聽得好奇，但誰也不準備親身實驗——誰想被人盯着撒尿啊喂，直到後來有長門弟子端着一杯摻入墨汁的水過來，屁股後面跟了一大群人烏央烏央擠進廁所強勢圍觀，随着放出水來将坑中灰黑液體一沖即淨的“嘩”，人群也登時驚歎之聲此起彼伏響起。

也更是與此同時，剛在系統查到積分入賬的葉青岚坐在通天峰後山的一棵大樹下撓了撓腦殼，略顯失望歎息了一聲。

隻有幾千，與她來時預想的用後世智慧技驚四座一舉爆紅、直接折服長門全體拿下好幾萬積分什麼的，差距的确太遠了……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啦，畢竟不是她家風回峰，真允許她肆意大興土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才怪了，就當此次是個敲門磚靜待後續，一個廁所幾個坑，怎可能夠近千号人使用，也就住在那個院落的弟子幸運沾光做了先行測試人員，别的同門眼巴巴看着，有差距自然有不滿，回頭集體向上請願——她相信，距離蕭逸才再上風回峰隻是時間問題。

不過與此同時而來的，還有另一件事：連廁所這種附加項都施工完畢投入使用了，就算是這些日子光顧着偷溜出去玩基本沒在現場，葉青岚也猜到前山損毀房屋肯定已經重修完畢，也就是說，他們這隊牛馬任務完成，要到了卸磨殺驢——啊不是，是功德圓滿返程風回峰的時刻。

而等回到了風回峰，許多事情也接踵而至：她得偷摸試試自己靠系統加點來的玉清四層到底跟旁人是否一樣，如果真的差什麼就得背着人下功夫，可不敢叫人看出端倪；還有很早以前師父賞的秘籍及丹方，當初收下就沒空研究，也是時候該拿出來實踐，别叫曾叔常當她是騙走了藥方丹爐就沒後續的吹牛之人，短期之内必得搓出點丸子表示自己在學習；此外，也不知說好的法寶什麼時候落實，等到手了驅物飛行也得提上日程。

說起來她的劍法也是稀松到不堪入目的地步，從前根本沒認真過全當健身随便耍耍，雖不百分百确定自己的法寶是劍，但依青雲門這個流行趨勢也想來差不離，在正式下山前怎麼也得讓戰鬥力過得去一點，别到時候連個普通妖物都打不過頭破血流地跑回來，那特麼簡直……更糟的是萬一讓師父嫌丢人不讓她再離開青雲半步，可就壞了。

下山是必須下的，名曰“曆練”、實則給未來準備從商城兌換出來的東西套個正規來曆，還有說不準什麼時候蕭逸才或者别的脈有人上門提着厚禮拜訪，要是他們談妥了，自己就得抱着GPT書颠颠去給人打工。

……媽呀，光是想想就忙到頭秃。

同時那意味着，也就在離開通天峰之後，她将要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無法來見林驚羽了。

……

葉青岚長長歎息一聲，目光落向前方：

幾丈之外，白衣少年正迎着她的視線挺拔如松站立于此，見她看來，他目光一暖露出些許笑意，還嘴角上揚淺淺地抿了一下唇，随即擡手，握住了斬龍劍柄。

隻消指尖與劍觸碰的那一瞬，他周身氣勢陡然一變，如春花秋月的似水柔情盡數轉瞬被鋒芒畢露的劍意洶湧所取代，泛着碧色晶石光澤的九天神兵在清越龍吟中出鞘，一點寒光閃過，劍尖挑起一片剛巧落下的樹葉，那飄忽忽身不由己的葉片在每一式氣勢磅礴的劍招中上下搖曳翻飛。

每當即将落地，那把驕傲昂揚的長劍則又會剛好将其重新挑高，刃芒鋒利卻半點不傷其脆弱柔嫩，似戲弄，更多則含着故意炫技的意味，白衣獵獵拂動伴着斬龍清輝碧芒，将三尺長劍舞得如驚鴻掠影，更勝遊龍戲珠。

總之觀賞性十足，還莫名帶了點疑似孔雀開屏的味道，也就在她面前耍一耍酷，但凡讓前輩看見他拿斬龍劍這麼幹……早不客氣一巴掌抽後腦勺上了——劍是讓你這麼用的？什麼破玩意兒華而不實，與人對敵早不知死多少回了，花裡胡哨！

唔，僅此一次嘛，反正他也根本不會在葉青岚之外的人面前使出這種浮華空洞的漂亮花瓶劍招了，還不是她忽然提的，想看他舞劍……

揚起的白色衣擺重新落下時，林驚羽已收劍站定，指尖剛好撚的是那一片被他劍劍緊逼密不透風、雖不傷及分毫但就是不能給個痛快，被一道接一道刃風不斷有驚無險玩弄到都幾分蔫了的綠嫩樹葉，此刻生無可戀被夾在他指腹之間軟軟垂了下來，他卻莫名心情大好。

結果這種雀躍的心緒，就在他猛一轉頭望向遠處抱膝坐在樹下托腮的少女，眼尖發現了對方心不在焉目光渙散的模樣那一刻，瞬間消散得一分不剩。

取而代之一股惱怒升起，蓦地火氣沖天無處發洩，林驚羽一下沒能控制住手上力氣，将那片葉子給攥成了泥。

“——這算什麼，是你叫我舞劍，結果自己根本都沒在看？！”

他怒氣沖沖大步直奔她而來，橫眉冷對來勢不妙的氣場給葉青岚吓一激靈，立馬跳起來強撐鎮定：“誰說的，這不是看得很仔細嗎？”

林驚羽冷笑：“仔細到兩眼發呆？”

葉青岚：“對啊，美呆了嘛。”

林驚羽：“……”

“你不信的話，我可以發表一下觀後感的。”葉青岚清清嗓子，一本正經悠悠道：“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

“你停。”林驚羽毫不客氣打斷她，油鹽不進，根本沒半點被穿越文經典劇情打動得熱淚盈眶徹底拜服的樣子，反而略顯不屑哼道：“從不知哪裡來的詩書上背誦兩句，便想蒙混過關？”

這個世界自然并不存在曹子建和他的洛神賦，葉青岚虛僞擦了擦眼角，作傷心狀：“既然沒聽過，你又憑什麼那麼肯定我是背的，就不能是觀你舞劍内心觸動，一時詩興大發？”

林驚羽鄙夷地看着她：“我承認我看書不多，但不是傻。”

他學識雖談不上淵博，甚至大多數讀書經曆還集中在十三歲拜入青雲門以前——當初跟從他的教書先生父親學的，但聰慧過人堪稱過目不忘，就算是幼時那些積累，放眼現在也絕對稱得上夠用，鑒賞能力自然也是有些，葉青岚什麼斤兩更再清楚不過了，那些仙氣翩然半點不沾塵埃、開口便是絕唱之詞要能是眼前這個吊兒郎當的家夥作出，他就從此把名字倒過來寫。

“切，沒勁。”

葉青岚悶悶不樂扁了扁嘴角，就是說嘛，哪有那麼簡單就文抄公聞名天下的，連林驚羽一個少年都輕而易舉識破，别提年歲更長閱曆深厚的旁人。

前世看的小說還大部分淨撿着李杜薅，要是她也學着這麼幹，想象一下，一個十幾歲此前根本沒出過遠門的半大孩子，一張嘴就是“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自己聽聽，這對嗎？不讓人給你當妖怪奪舍，叉出去燒了才怪。

且都不用詩中仙聖這種降維打擊，就連帥老頭都笑着内涵過古劍奇譚可不像是她自己所作，被葉青岚裝作一臉清澈用曾經糊弄曾書書那套說辭敷衍過去，依然說故事是她幼時聽聞，她隻是如今用畫筆将其重新描繪出來而已——倒也确實不算撒謊。

如此，也變相掐死了葉青岚一度想過主動脫馬承認自己是漫畫作者、好撈一把名望積分的念頭。

剛想起來，她師父可也是她的讀者，說明保不齊還有哪個青雲長老首座偷摸看過——太危險了，幸虧前輩點醒及時，再說帥老頭隻是順口提一下并不打算刨根問底，他自己就是個身負秘辛之人懂得那種為難境地，葉青岚不主動說他就很尊重對方隐私從不深究，唯一的要求也隻是希望她多講些“小時候聽來的那些故事”平日解悶兒，換了旁人可未必這麼好過關。

葉青岚神思恍惚想着有的沒的，忽又道：“那我再說一首，你聽聽看？”

林驚羽不抱太大興趣睨了她一眼，這次葉青岚冥思苦想很久，遲疑着慢慢吟道：

“林暗草驚風，将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媽呀，居然還真能想起來，簡直是個奇迹。

他聽愣了片刻，林驚羽終于對此有了些反應，他驚訝地眨眨眼，但沉吟片刻又恢複冷靜，隻是輕哧一聲搖了搖頭：“巧合罷了。”

他依然打心眼裡不信她能作詩，不過倒是暗暗驚異葉青岚的閱讀量比想象中廣泛甚遠，心中也漸漸升起一種違和感：按說真有這種藏了他名字的詩，爹爹早在他幼時開蒙就該迫不及待教授了，還有再先前那幾句，堪稱千古佳作不可能冷僻到幾乎無人所知，卻兩首連他飽讀詩書的父親都不曾聽聞，那到底……

如此想着，他隻聽葉青岚平淡再次開口：“嗯，是啊，當然不是我作的，隻是以前學過才記得——而且像這樣的，隻我一人知曉的詩，我腦子還有幾十首。”

“……你不好奇，我是怎麼擁有這些記憶的嗎？”

林驚羽蓦地擡起頭緊盯她，心髒忽然狂跳起來。

——來了。

她，要向他坦白了。

自那日葉青岚狀似無意冒出一句“等哪天有心情再跟你細講”，林驚羽就始終惦記此事難以忘懷，心口也整日如有貓抓煎熬萬分，卻又從不舍得催促追問給她平添壓力，愣是這麼按捺着看她一次次來往通天峰後山，強忍不表。

葉青岚躊躇糾結地踢着腳下草地。

其實最開始，林驚羽并沒有看錯，他的劍舞她确實半分沒看隻顧着發呆——說到底連要他舞劍也隻是個拖延時間的借口，她從一開始準備的就是要趁離開通天峰前告知自己的秘密，卻一直想不好怎麼開啟話題而已。

事到如今，也隻有硬着頭皮上了。

“河陽葉家是虛構出來……這事，你之前已經知道了。”

林驚羽以執着認真的神色專注聆聽，她幹巴巴說道：“佛家似乎有種說法……好像是叫三千世界，這個，你也知道的吧？我，呃，就可以理解成，那種意外從别的世界來的人。”

林驚羽眨了眨眼，臉上表情并沒出現她所以為會産生的震撼動搖，隻若有所思回憶了片刻，似想通什麼恍然：“便是說，草廟村時我認識的葉青岚，與此刻面前的你，并非同一個人？”

卧槽，這理解能力和接受度？

本來還擔心他無法适應，這下反倒是葉青岚一陣驚悚，林驚羽無辜歪頭：“是你自己曾言，要我可将入青雲前後的你看成不同的人，想來變故的節點也隻能是那時了，難道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