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太早,車都難叫。等段一柯趕到醫院,走廊裡已經亂成一團。他目光一個一個掃過急救推床上哀嚎的人,最後落到那張昨天剛剛見過的灰白面容上。
段牧江臉上沒有戴段一柯新給他買的眼鏡。而那個舊的眼睛,右眼鏡片已經脫落。
段一柯來的路上就在想,他到底是從哪裡弄的碎玻璃。
現在知道了。
是鏡片。
下一秒,段牧江便“哇”的一聲,嘔出一口血在地上。
醫生急忙大喊:“快點快點,手術室裡動作加快,病人内髒都被劃破了!”
一片混亂中,隻有段一柯的神情是冷的。
他慢慢走到段牧江身邊,低下頭,漠然地看着他。段牧江睜開眼看到他,眼淚登時流下來。
他伸出手,想碰碰段一柯。
“你到底,”段一柯避開他的觸碰,一字一頓地問,“想幹什麼?”
或許是聲帶被劃破,段牧江已經說不出話了。
他張大嘴,瞪着眼睛,喘息着、一遍遍的,重複着同一個口型。
“原諒我,”他無聲地說,“原諒我。”
下一秒,他便被推進了手術室。
需要縫合的地方太多,傷口又太細密,手術竟然從淩晨持續到下午。段一柯沉默地坐在走廊裡,偶爾有醫生過來與他溝通。
最後一次,是個女醫生站在自己面前。
“你好,你父親已經脫離危險了,”她語速快而冷漠,或許是專門負責監獄相關的手術,恻隐之心看起來很有限,“不過他還在服刑期,手術室裡有司法的人,你要和他說話——”
“不用了醫生,”段一柯忽然站起來,“脫離危險就行,我不用見他了。”
原諒他。
段一柯低着頭,下颌的線條忽然繃緊。
他憑什麼……
祈求他的原諒?
幾乎是剛從醫院走出來,段一柯就聽到了手機傳來微信提醒。垂眼看去,幾條來自成員的消息出現在屏幕上。
[我操,啥情況啊哥們?]
[我剛睡醒。你早上出門很着急嗎,怎麼把客廳東西都撞翻了?]
[你不是說今天要去看阿姨麼,去了麼?]
信息不斷跳出來,段一柯沉默片刻,打了兩行字,發過去。
[成遠。]
[出來陪我喝點吧。]
……
暮色降臨。
“思鹭,舅舅給你拿的吃的都裝進箱子了嗎?”老人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姜思鹭懶洋洋地坐在卧室的書桌前,看了一眼幾乎快合不上的行李箱,應了一聲:“裝上啦!”
喊完,目光又移回屏幕。
都不找她。
他憑什麼不找她??
姜思鹭簡直出離憤怒了。
昨天她恍恍惚惚,落荒而逃,到家了才意識到段一柯那是什麼意思。
大哥,都是成年人了,你要親要抱,給個痛快啊!
停在半空啥意思!
看着兩人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昨天中午那個[結束了]上,姜思鹭火冒三丈地點滅屏幕。一擡頭,姥姥拿着一袋洗好的梨進了卧室。
“思鹭?這水果也裝上,明天火車上餓了吃。”
“姥姥,”姜思鹭有點哭笑不得,“我書包都沒地兒裝了,就那麼一會,不差這一口吃的。”
姥姥左右看了看,一拍書包側兜——
“這不是有地嗎,給你塞這兒!”
姜思鹭搖了搖頭,正想說什麼,手機卻震動起來。
來電顯示,段一柯。
她一愣,避過身,接起。
“喂?”
很矜持的一個字。
傳來的卻不是段一柯的聲音。
“喂?姜思鹭嗎?”
話筒那邊很嘈雜,姜思鹭要很認真才能聽清對方在說什麼。
“我是成遠,咱倆在火車站見過。就是——哎,你能不能來一下啊?段一柯喝多了,我一個人帶不走他!”
“喝多了?”姜思鹭反問,看到姥姥的目光,及時壓低聲音,“你們在哪?”
對方報了個地址,姜思鹭匆匆挂掉電話。
她趕忙抓過外套穿上,單手拎着包,走到門口去換鞋。
“這麼晚幹嗎去啊?”姥姥趕忙跟過來了。
“姥姥,我有個朋友碰到點麻煩,”她急匆匆地說,“我過去一趟,你們先睡啊,不用了等我了。”
下一秒,“咣當”一聲——
門被關上。
姥姥望着緊閉的大門,嘀咕道:“這麼晚,哪來的同學……女大不中留。”
***
元旦深夜,以堵車著稱的長安街都通暢了。
司機加快油門,一口氣紮到東邊。七拐八拐的進了小巷後,路旁才有了人煙。
車停在一家燒烤攤前。
姜思鹭匆匆下車,一邁進夜色,冷風就刮得臉上生疼。店門旁畫了個潦草的箭頭,一拐,寫了四個大字:
喝酒上樓。
什麼妖魔鬼怪的地方。
姜思鹭腹诽,順着箭頭所指,走上嘎吱作響的樓梯。樓上光線昏暗,但人聲鼎沸。目之所及,全是推杯換盞的年輕人。
人群中,姜思鹭很快鎖定了一臉焦急的成遠。
看到姜思鹭過來,他急忙招手:“這邊這邊!”
再走兩步,就看見段一柯了。
出乎她的意料,男生并不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樣子。隻是安安靜靜地坐着,手指捏着酒杯的邊沿,睫毛垂着,一句話也不說。
喧嘩太響,姜思鹭隻能扯着嗓子喊:“怎麼回事啊?”
成遠也扯着嗓子回答:“醉了!”
“哪醉了?”姜思鹭又看了一眼段一柯,“這不挺清醒的嗎?”
“你不懂,”成遠急得擺手,“他醉了就這樣,他……哎不信你看!”
成遠彎下腰,拍了下段一柯的肩膀,大聲說:“老段,撤吧!”
完全沒有反應。
成遠又去拉他胳膊,邊拉邊說:“你起來,咱們下樓打車——”
段一柯一甩胳膊,差點把成遠推個趔趄。
“你看你看,”成遠告狀似地看向姜思鹭,“還不如睡過去呢,睡過去我就扛走了!”
姜思鹭歎了口氣,将目光轉向段一柯。
外面那麼冷,屋子裡酒氣蒸騰。
劣質燈泡灑下廉價顔色,段一柯坐在或明或暗的光裡,衣服也染上斑駁。姜思鹭慢慢走向他,蹲下身,目光與他平視。
他的手放在桌面上,姜思鹭小心地覆上去。男生的手骨節分明,手掌寬大,姜思鹭覆不住,便輕輕握了下。
段一柯似是有了什麼反應。
他擡眼看向她。
漆黑的一雙眼,望不到底,絕望到像被困在深海裡。
他嘴唇微動,好像說了一句話。姜思鹭傾過身,輕聲問:“什麼?”
于是他重複了一遍。
和神情不同,那是一句非常孩子氣的話。
“我不要原諒他。”
“誰?”
不要原諒誰?
段一柯沒有回答她。
“還能誰啊,”還是站在身後的成遠發出一聲不耐煩的“啧”,“就他爸呗,那老王八蛋。真他媽戲精,演什麼自殺的戲碼。”
姜思鹭驚愕地回過頭:“自殺?”
身邊的噪音小了些,成遠也不用扯着嗓子喊了。他坐回桌子旁,給姜思鹭也倒了杯酒。
“你是他高中同學是吧?那你可能不知道他大學的事。”
“段一柯大一入校的時候,連軍訓都沒參加。我們開始還以為他老子當導演有特權,結果,是給他媽守喪呢。”
祁水身體不好這事,姜思鹭是有所耳聞的。
高中的時候,段一柯老請假,也因為請假耽誤了不少功課。有次姜思鹭去辦公室交作業,聽到老師們閑聊——
“昨天好像是又送急診了。那個段牧江,真是混蛋。我給段一柯批完假心想給他這個做爹的也打個電話。結果那邊說什麼,他在外地不常回家,有事找他兒子就行——十六七歲的孩子,每天陪床算怎麼回事啊?”
“沒辦法了,耽誤太多功課,不行就去藝考吧。好在你們班段一柯長得漂亮,家裡也是搞文藝的,考考三大藝校沒啥問題吧?”
“哪有那麼簡單咯……”
段一柯考取上戲的那個高三暑假,祁水去世。
那是他們各奔東西前最後一場聚餐,段一柯吃到一半就匆匆離席。姜思鹭一直不知道他去做了什麼,如今才想起,或許是收到了家裡的消息。
“他爸長年累月不在家,他媽媽暈倒,還是保姆發現的——”成遠憤憤不平,“我這人說話很公正的,是,得了那麼個病,醫生都治不好,段牧江也沒辦法。但是但凡你多在家陪陪老婆,早點發現暈倒,送醫及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