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輕俠坐在酒館裡吃酒。
說是酒館,卻也不盡然,這館子裡什麼都賣,隻要想吃的想喝的,就沒有享用不到的,就連最底下也還有個說書先生,正在大堂内說着傳頌的經典。
敲着驚堂木,與那竹闆哐當響,讓整個酒館都或多或少聽上幾句。
上一個講完的故事,是一出女嬌娥代父出征,聽得幾個小娘子面露向往,丢了不少賞錢。待說書先生吃上幾口水,大堂就有人點了一出新的。
“得嘞!”
說書先生唱闆一打,又站了起來。
“……卻說那沈刀月舉劍來打,裴輕俠不知其反叛,竟中了一擊……”說書先生連說帶比劃,那可半點都不遜色。
隻是坐在這酒館裡的是老江湖了,一聽他開口,便知道方才有新客點了一出什麼,當即噓聲滿堂,連連不滿。
誰愛聽這陰險狡詐的魔尊?!
莫不是方才點書的那人是個妖魔吧?
這喝倒彩的聲音,就連坐在包間的裴輕俠都聽得一清二楚。
凡俗間并非沒有記憶。
曾經經曆過的事情會成為詩篇傳唱,在文人墨客的筆下,在說書人的嘴裡,在芸芸衆生的心間,存在,便不會被遺忘。
隻是曆經歲月變化,有些事情經過多次的傳頌,總會變得誇大其詞。
譬如眼下就在講,裴輕俠是如何在數名摯友和兄弟的幫助下與該死的魔尊打得那叫一個天昏地暗,不知日月。
裴輕俠:……
最起碼是沒有白鵬道的。
那會他還小。
裴輕俠喝下一盅酒時,在他的對面悄無聲息地出現個火紅的身影。
他動作不停,隻将最後一口吃完,然後将手邊另一盅早就備下的酒推到他的面前,“凡俗間二十年的女兒紅,嘗起來還不錯。”
穆懷瑾雌雄莫辨的臉上毫無表情,“你不是連三百年的猴兒酒都嫌棄嗎?”
裴輕俠捏着壺口的手指一僵。
“懷瑾……”
“為何不說!”
穆懷瑾冷硬地喝道。
裴輕俠搖頭,“說什麼呢?”
他的聲音平靜從容,就像他剛剛喝下的女兒紅那樣絲滑。
“說——”
穆懷瑾頭一個字剛出了口,就強制按捺住。他的神色變化多次,然後重回平靜,“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還活着。”他們兄弟關系默契,隻是瞬間便明了裴輕俠的擔憂。
他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利益二字。
死而複生這樣的事情多麼令人驚駭,就算是出現在裴輕俠身上,也會招緻極大的禍患,尤其他的修為還未恢複,穆懷瑾一眼就看得出來他隻停留在結丹初期。
再聯想到初見時,裴輕俠那破爛的身子,穆懷瑾的臉色就愈發難看。
他在收到機關鳥的時候,心情激蕩之下毀了信閣的東西,他居然就這麼讓兄長拖着殘破的身體在清風劍閣生活了三年!
一想到這,穆懷瑾便又狠狠瞪了眼裴輕俠。
裴輕俠讪笑:“知道我還活着的,隻有你,白鵬道,還有沈刀月三人。”令狐丹鳳是個警惕的性格,便是她心中有那樣的猜想,但是證據不擺在眼前,她是不會橫下決斷的。
穆懷瑾先掠過沈刀月,神色陰沉,“果然是白鵬道擄走了兄長。”
他下意識的稱呼表露出他情緒的軟化。
裴輕俠眼裡透着淡淡笑意,輕聲說道:“沈刀月親至,聽說你受傷了?”
穆懷瑾和白鵬道從前争寵得厲害,裴輕俠就在他們不休的争執裡悟出一個至理,在這時候切不可站在他們任何一方,悄然提起另一個話題才是最安全的。
穆懷瑾神情厭厭,嘀咕着說道,“他把你的古鏡弄壞了。”在裴輕俠複活的事情确定了後,他對沈刀月的仇恨沒有之前強烈,但并非不存在。
他手裡化出來一面鏡子,交到裴輕俠的手裡。那精緻的古鏡鏡面上橫貫着一道豁口,幾乎要碎裂了整個鏡子。
裴輕俠并指按在豁口上,半晌才說話,“隻是在深眠,休養些時日就好。”
當時,在古鏡裡,沈刀月點破他們正在虛鏡裡投影後,裴輕俠就召喚出了鏡兒。鏡兒在裴輕俠的訓斥下,将所有的虛鏡都一齊關了。不過暗地裡,裴輕俠正透過這一次暗裡要鏡兒将所有在秘境内的弟子全部都移出去。
他在沈刀月面前拖延,确實是為了此事。
最後他得以在沈刀月面前搶得一瞬逃脫了去,也是多虧了鏡兒。
他将古鏡收了起來。
在他離開蒼涼派前,白鵬道塞了不少東西給他,恨不得将他武裝到牙齒。現在他就連身上的腰帶都是儲物空間,裡面塞滿了所有白鵬道覺得他可能用得到的器物,一時之間讓裴輕俠有些不清楚到底誰才是前輩後輩了。
隻是不曾料到,他和穆懷瑾接頭不到一刻鐘後,再度面臨這樣的場面。
穆懷瑾在将古鏡送還後,塞給了裴輕俠兩件防禦的法器,半是強硬地盯着他佩戴上後,又陸陸續續掏了一堆東西,簡直是防禦過甚。
裴輕俠哭笑不得。
穆懷瑾冷冷說道:“兄長選擇用信閣送信,便說明你不打算與我回去清風劍閣。白鵬道那厮沒在你身旁,說明你也不肯人跟。既如此,你現在不收下這些,我豈能安心?”
裴輕俠心裡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慣來是他護着别人,如今卻像是位置倒錯。
然他不排斥這種别扭的柔軟。
不管是白鵬道還是穆懷瑾,都是幹脆利落的人。
他們之所以這般扭捏關切裴輕俠,還不是為了他?
然卻也因為他是裴輕俠,他們信任他,不願強求。
不然穆懷瑾鐵定撓心撓肺想要将人綁回去。
天曉得他在來之前,幾乎要把仙居的地闆都踱出破洞,将周圍的罡風都搓成球,才勉強壓住了暴躁的心情。
一則是高興,二則也是狂怒。
但到底是千把歲的人了,還是很快壓下來那詭異的心情前來赴約。甚至在路上的時候,還有閑情去思考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譬如還應該叫他兄長嗎?
現在這歲數,可說不得誰大誰小了。
但是他在看到裴輕俠的那瞬間,喉嚨口強壓下來的那句,依舊是兄長。
“懷瑾,當年據說最先看到我屍體的人是你,可還記得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