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維德安王的殘暴在整個人間都不是秘密。
曾有人為讨好他,獻上一行舞姬,然而杜維德安王卻在看罷她們的舞蹈以後,勃然大怒,以她們不夠美貌為由,将她們與帶她們來的人都生生剝了皮丢去野外。
傳說,其中有人并未當場死去,王城郊外日日夜夜傳來聲嘶力竭的慘叫聲,凄苦怨恨,沒人敢去查看,一連數日才停歇。
除卻這些以外,杜維德安王對平民也是毫無留情,種種苛捐雜稅層出不窮,每年都有新的征收名目,而最終所有的稅金,都變成了王城裡一座座華麗宮殿。
王城的繁華富庶之下,盡是平民的血肉骨骸。
杜維德安王是一位無可置疑的暴君,被無數人咬牙切齒痛恨,暗地裡稱之為“撒旦的門徒”。
而現在,真撒旦本魔站在伊勒沙代面前,笑眯眯地問他,要不要給這位暴君一點教訓。
路西法的“微小”絕非如世俗定義的那般。
伊勒沙代幾不可聞地歎息,直視他暗含期待的殷紅豎瞳,道:“路西,你早就在這麼做了。”
絕對的權力統治怎麼會是撒旦想要看見的場面?
必然要有來有回,你來我往,才能讓地獄之主看得滿意。
杜維德安王或許從未想到,他每次惶恐的根本源頭,都來自他自以為最大的倚仗。
而且……
伊勒沙代敢斷言,路西法還有為人間準備的更大的“驚喜”。
但從現在他有如此閑情逸緻來應付他便可以推斷,這計劃一切已準備完善,隻待時機來臨。
這萬惡之首眼下卻隻是笑道:“所以你的答案是‘不’嗎?”
“你會按我說的做?”伊勒沙代反問。
路西法故作苦惱,吊足胃口,才道:“僅做參考。”
那就是完全不考慮的意思。
他面上的笑意之下有藏不住的惡劣,分明可惡,但配上那張臉,卻又叫人無論如何都生不起氣。
“人間的權勢讓他忘乎所以,自以為能淩駕于衆生之上,故而行事越發肆無忌憚。”路西法緩緩靠近伊勒沙代,“告訴我,耶和華需要你做什麼?是殺了他,還是……
“殺了我?”
伊勒沙代一怔。
那雙雪山湖泊般的湛藍眼眸垂下,他低聲道:“……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
路西法眉心微挑,正要說話,卻蓦地眸光一凝,随後便幹脆地轉身踏入一片黑暗中。
獨留伊勒沙代望向不遠處人流如織的市集。
不必想也知道,一定是地獄那邊有人給路西法傳了消息來。
伊勒沙代瞳色漸漸變深,但轉瞬之間又恢複如常。
不能心急,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擡眸,看向市集中的一處,便向那邊走去。
路西法捏了捏眉心,擡手制止了别西蔔繼續愧疚地檢讨。
“她逃出地獄,也隻能前往人間。她所為的無非是那些陳年舊怨,與我們無礙。”
别西蔔卻愧色更深:“若非我一時大意,也不會讓她有機會逃出去,她始終是個隐患……請陛下責罰。”
别西蔔想,陛下下令關了她這麼多年,她心中豈會沒有怨恨?
若是因她壞了陛下的計劃,那他真的是萬死難辭其咎。
“有人暗中幫忙,有心算無心,怎麼能怪你。”路西法對此好似并不意外,
他早就料到有人會惦記上她這枚棋子,畢竟一個心懷怨恨又具有破壞力的存在,可是相當難得的。
——隻是這次,對方不知道,自己完全打錯了主意。
“我最喜歡看他們作繭自縛的模樣。”路西法殷紅眸中興味一閃。
兀地,他想起了耶和華。
……如果是祂,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
神威之下,一切皆無定準,萬事萬物都可存有變數。
不過,祂從不會親自下場。
祂隻會端坐神座,冷眼旁觀衆生萬象。
等到祂再度開啟水晶天,看到這天下的模樣,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一想到這裡,路西法都要克制不住笑出聲。
相比之下,别西蔔的愁容滿面與他幾乎是兩個極端。
别西蔔甚至理解不了陛下為何還那麼好心情。
他把自己身邊的人都控制不住地懷疑了個遍,卻始終想不通,誰有理由這麼做。
“好了,多想無益,做好當下的事更重要。”路西法言語淡然,他是真沒把這件事放心上,也不覺得此事值得别西蔔親自來一趟請罪,不過别西蔔既然來了,他也有旁的事要囑咐他。
别西蔔聽罷,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微微颔首,恭敬等待路西法的命令。
“算算時間,那個人應該已經逃出王城了吧?”
别西蔔心領神會:“是,在我們的幫助下,聖殿的人攔不住他,途中也讓他吃了些苦頭,他大概隻會覺得是……自己運氣好,不會猜到旁的。”
想到那人的身份,别西蔔咽下了“他大概隻會覺得是父神庇佑”,委婉進行了替換。
“不可小觑,他比聖殿那群庸碌之輩聰明得多,待到确定他不會被聖殿的人抓住,就立刻撤手,免得多生事端。”
别西蔔認真地記下,忽又蹙眉道:“聖殿那位……您曾所說的,最為出色的年輕一輩的天才,近日遊曆歸來,恐怕會和他碰面。”
那也是個棘手的人物,若參與進對他的追捕,隻怕不那麼容易處理。
路西法卻笑起來:“那就更好了。讓他見見這位聖殿未來的繼任者,他會更能下定決心,就讓他們……在這裡見面吧。”
别西蔔細細思索,霎時明白了路西法的意思,不由得眼前一亮:“陛下英明。”
路西法又問起旁的:“之前我讓瑪門轉告你的計劃如何了?”
“一切都在循序推進,暫無任何困難。”别西蔔答道。
“那就好。”路西法側身,看向不遠處的燈火,唇角微彎,“我要你,換個人選。”
别西蔔驚訝地擡起頭。
“我見到了一個人,比之前我們選的更合适。”路西法語氣溫柔,但若有人類在此聽見,必然莫名毛骨悚然,“希望他的性情和能力,不會讓我失望。”
别西蔔沒有多問,隻是應下。
無論陛下有什麼要求,不需要理由,他都一定會做到。
路西法處理完這頭的事,才想起自己似乎冷落了一個人。
伊勒沙代不在原處,他便到市集上,卻見周圍的人都朝着一個方向去,他心裡有了個猜測,隐在人潮中跟着他們一處去。
隻見人潮盡頭是一處燈籠鋪,排在前列的人們都自帶了各式材料,或是木條,或是紗紙,甚至是幾根蠟燭。隻是這前方人雖多,卻不見亂象,衆人都自覺地排着隊。
路西法隐去身形,走到前方,果真如他所料,被衆人圍在中央的,赫然正是伊勒沙代。
他正接過人們遞來的材料,傾聽他們的訴求,同時雙手不停,為他們制成他們想要的燈盞模樣,皆是精緻奇巧,栩栩如生。
而一旁燈籠鋪的店主人,早因為這史無前例的人氣和購買原材料的火爆生意樂得合不攏嘴。
他還悄聲對身旁的夥計得意道:“嘿,我就看這年輕人不像普通人!瞧見旁邊那幾個店裡氣得嘴歪眼斜的家夥沒,他們非得嫌棄人家是祭山族人,不配入内,現在好了,就隻能這麼幹看着了!被他們排擠這麼久,我也算出了口氣……”
路西法微微側身,看向伊勒沙代。
他的面容攏在暈黃的燭光中,比平日溫柔中更顯親和。
許是這人間煙火當真有不一樣的能力,路西法此刻竟然想,若是有一日能與他平心靜氣地同處一檐下,共一盞燭火,無事閑聊,似乎……也不錯。
對着他這張臉,這個人,也是一種享受。
不知過了多久,伊勒沙代開始偶爾微微蹙眉活動肩頸,手腕處也有些遲滞。
路西法眨了眨眼,這才回過神,自己好像看了他很久。
伊勒沙代畢竟是凡人之軀,長期這般勞動自然是不行的。
可人群還是一眼望不到盡頭。
路西法幹脆利落地一個響指滅了整個市集的燈,順帶給這燈籠鋪關了門。
此刻夜深月明,在人群紛紛的驚呼聲中,路西法抓着伊勒沙代的手腕,把他帶到了來時的地方。
伊勒沙代本還有些暈眩,一見到他,卻還是笑容漸深。
“笑什麼,平白給人類做工還能高興?”路西法覺得他挺莫名其妙的。
要不是他出手,伊勒沙代恐怕幾天也不能休息。
他比誰都知道,貪欲永遠沒有止境。
“我因将喜悅傳給了今日前來的人類而高興。”伊勒沙代看向他,湛藍眼瞳如一灣清波,惟有甯靜與柔和,“我也為……路西幫了我,而高興。”
他與衆生同重。
“那你真是不合格的聖子。”路西法别過頭,冷聲道。
“或許是吧。”伊勒沙代不以為意。
他上前一步,一枝杆橫在他勁瘦掌心,其下是一盞做成玫瑰模樣的燈,花葉栩栩舒展,紗紙宣白,而其中還有玫瑰狀的鮮紅燭芯,火光搖曳,點點紅色由内而外暈開。
“我原隻是想為路西尋一盞燈,可惜始終沒有滿意的,便借店主的地方做了一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