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蒙蒂斯目送他走遠,強迫自己保持最燦爛的笑容:“陛下,晨安。”
路西法無意搭理他的谄媚,徑直越過他,停在窗邊。
那裡昨晚被撞出個大洞,阿斯蒙蒂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宿,感覺自己堂堂魔王孤孤單單睡在這斷壁殘垣裡太不像話,費心費力特意修複如初。
路西法看了看,認為他以後不當魔王也可以去當泥瓦匠,憑手藝闖出一番天地。
“昨晚聶厄曼同你在一處?”
“上半夜是的,下半夜的時候塞裡加把他帶走了,說是奉狄曼圖雅的命令把他帶去包紮治療。”阿斯蒙蒂斯摸了摸發尾的小巧金露薇垂飾,頗為遺憾。
聶厄曼長得也不差,身受重傷,卻有一種堅韌的信念撐着他的脊骨,阿斯蒙蒂斯看着就心生憐惜,于是挺樂意和他相處。
不過聶厄曼到底曾任神職,對惡魔自來沒有好感官,雖礙于救命之恩不好排斥,但也始終不怎麼搭理他,塞裡加來時,他更是想也不想就同他一起走了。
真是氣魔啊,他明明那麼友善,怎麼一個二個都這副模樣呢!
相較于阿斯蒙蒂斯不着邊際的胡思亂想,路西法卻是細細思量。
昨晚,他看得分明,聶厄曼是猶豫的。
也就是說,聶厄曼并不确定預言中的到底是誰。
可經過這一晚,聶厄曼卻下定了決心。
他一定還經曆了什麼事,或者,他手中還有什麼東西,能幫他在近距離更确定人選。
路西法向來喜歡多做假設,然後根據每個可能的走向制定相應的對策。
聶厄曼是他精心挑選的重要棋子,不能出差錯。
“沿途盯緊聶厄曼,别讓他壞了計劃。”
阿斯蒙蒂斯笑嘻嘻地應下:“明白。”
待能見之處沒了撒旦陛下漆黑金底紅紋的衣角,伊勒沙代不動聲色三兩句便打發了聶厄曼。
聶厄曼性情遲鈍,并未想通為何方才還無可奈何的聖子一下突然變得不容置疑地強勢,讓他沒有一點留下糾纏的餘地。
他迷迷糊糊地去找塞裡加處理傷口,卻猛然想起——
伊勒沙代,還是沒承認他是天命之王啊!
狄曼圖雅一等聶厄曼走遠,立刻就要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伊勒沙代,卻見他望了望門外豔陽高照的天,回頭取了一把傘。
她心中疑惑,時下的傘都不具有遮陽的功效,伊勒沙代難道是要拿傘作别的用處?
然而也不是。
伊勒沙代繞到□□,将傘撐開的那一刻,方還晴空萬裡的天蓦地一聲霹靂,撕開雲層,暴雨傾盆而下。
與狄曼圖雅一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的是在他傘下的旅店侍應。
那個瘦削的男人瞠目結舌,抱緊了懷裡不能沾水的珍貴綢布,心有餘悸,轉身一疊聲向伊勒沙代道謝。
他看着年紀不輕,微微駝背,皮包骨似的軀體在侍應服裝裡空蕩蕩地遊曳,一雙眉眼下撇,滿面愁容。
狄曼圖雅不懂相面,但一見他,卻也覺得,他必然命途多舛,生活困苦。
“太感謝您了,先生,這批綢布是店長特意為城主大人準備的,若是它們受了損,我隻怕也要沒命了。”侍應說着,眉眼耷拉下去,越發顯得愁苦。
“舉手之勞,無需客氣。”伊勒沙代定定看向他有些混濁的眼睛,卻叫他不自覺地移開,像是自卑,“這幾日我在前廳并未看見過你招待,想來,你是負責後勤的?”
“我,我…不好看,命數又不好,店長讓我别到客人跟前去……”
省得礙了店裡的生意。
他支支吾吾,難以啟齒。
不過他難為情,覺得羞恥,卻并不為此怨恨。
像他這樣命數不祥,一出生就害死所有親人,又讓收留他的人家都倒黴,被人踢來踢去,磕磕跘跘長大的孤兒,店長雖嫌棄他,卻是這城裡唯一願意給他一口飯吃的,他感激還來不及。
伊勒沙代靜靜聽着他期期艾艾地講述自己的往事。
驟雨如瀑,落在傘面上的聲音宛若撞擊攻城,順着傘骨不斷線地流下。
在短短的從□□到前廳的路程中,侍應講完了他貧瘠無趣的三十多年人生。
就像真正的蠻荒之地一樣寸草不生,所以那麼一點兒善意都如此醒目。
“……我知道,我沒什麼用,但所有對我好的人,我都記着,我會用我的一切回報他們的。”侍應嗓音幹澀,哀哀耷拉的眼裡透出一點點光。
“包括店長,包括曾經收留過你的所有人,哪怕隻有一兩日的?”
侍應用力地點頭。
狄曼圖雅旁觀着,她不禁由衷地想,伊勒沙代可真是個好人。
換作她從前認識的王城中任何一位,都不會傾聽一個苦命的侍應講他的人生。
哦,也不對,他們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會幫他的。
也許會欣賞他在雨中狼狽驚慌的模樣,哈哈大笑。
不知怎的,她忽地想起聶厄曼的話來。
祭祀們大多是從小被精選至聖殿,培養長大,唯獨聶厄曼是在鄉野自學成才,數年前一戰成名,再被破例錄為祭祀。
隻是近年來,時常傳出聶厄曼在聖殿瘋言瘋語,行事異于常人的事迹。
所以她一開始才以為,興許這什麼她從未聽過的預言又是聶厄曼的幻想,畢竟以她的身份,聖殿的所有預言她都可以比其他人提前知曉。
但現在,她莫名其妙有些不确定了。
萬一……真有天命之王呢?
她見過形形色|色的祭山族人,有奴顔婢膝的,亦有甯折不彎的。
但,無可否認,伊勒沙代絕對是最特殊的那個。
狄曼圖雅陷入沉思。
所以她沒看見,不遠處,伊勒沙代還是那般溫柔含笑,微微俯身,對那侍應說了一句話。
侍應勃然變色,混濁的眼盯着伊勒沙代,蓦地露出一絲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