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有人不知情識趣,慌慌張張地推開了門,見到他,眼睛一亮,顧不得氣喘籲籲,連忙上前:“嘿,你……”
來人這才發現,她好像,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姓名。
但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狄曼圖雅抓住他的衣袖,臉色發白:“伊勒沙代他們進了格羅多城的後山,那裡面有好多守衛,他們已經被圍起來了!你快想想辦法救救他們!”
路西法垂眸一瞥她的手,狄曼圖雅讪讪地立刻收了回去,一雙眼急迫地看着他。
“他愛尋死就讓他去,你為他急什麼?”
狄曼圖雅全然未料到路西法如此冷漠,心中焦急萬分,她是看着伊勒沙代的去向不對勁才和塞裡加一起跟上去的,最後塞裡加拼了命才把她送出來,重點叮囑她一定要來找路西法。
眼見路西法的确對伊勒沙代的生死毫不在意,她便急得有些口不擇言:“你這人怎麼這樣!你難道不知道,‘睡過一張床就是過命的交情’,何況你們還是……”
“我沒睡他。”路西法嚴肅地打斷她,指出其中的錯誤,尤其對那句萊洛溫特色諺語的運用。
路西法說完又想起,不對,不是沒睡,是根本沒有同床共枕過啊!
簡直是污蔑。
“沒睡到都舍得看他去死?”狄曼圖雅脫口而出。
她生長于生活奢靡無度,縱情聲色犬馬的王公貴族之中,雖然自己沒經曆過,但所見所聞相當豐富,可就算是她那些最好色又寡情的權貴親戚,對自己的小情人在膩了之前都是柔情蜜意的。
哪有還沒睡到就不在乎了的!
何況還是伊勒沙代那等容貌性情的……
咳,她怎麼越想越遠了。
路西法的臉色也越來越黑。
他都懶得解釋他和伊勒沙代不是那種關系了,狄曼圖雅這腦子一看就不正常,肯定不會信。
“他不會死,你那奴隸也不會死,區區烏合之衆,不會是他的對手。”
堂堂天國聖子要是連一群凡人守衛都打不過,耶和華早就把他回爐重造了。
狄曼圖雅卻還是滿心焦慮,不安地揪着自己的頭發:“可是,可是對面那麼多人,他們也會受傷的……”她緊張得原地踱步,跺了跺腳,“早知道我就不拒絕大祭司了!起碼從他那裡學點什麼,也比現在這樣無能為力好。”
“他主動提出要教導你?”
“他是這麼說的,但我覺得,大概,又是我父親去求來的機會吧,無緣無故的,大祭司哪裡看得上我,也隻有我父親他總是擔心我這麼倒黴會活不久,想方設法保護我。”狄曼圖雅嘟囔道,“可我不喜歡大祭司,他一直戴着那副可怕的面具,裹在厚厚的袍子裡,看上去陰森森的,那雙眼睛又銳利得很,我一見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但是塞裡加這次沒有向着她,他和親王意見一緻,極力勸說她拜師。
“相信你的直覺,狄曼圖雅。”路西法竟與所有人相反地支持她,隻是那雙殷紅豎瞳中意味不明,“你不喜歡他,但是你的父親和叔伯都極其信賴他,你得想想,若有一日,他要做什麼與你意願相背的事,你要如何說服其他人站在你這邊。”
狄曼圖雅一怔。
他這是在暗示她……去找大祭司的弱點?
但不及她追問,路西法已經先離開。
“你去哪兒?”
“去給伊勒沙代收屍。”
……不是才說他不會死嗎!
狄曼圖雅瞠目結舌。
伊勒沙代當然沒死。
塞裡加驚異地看着他氣定神閑地查看每個倒在地上的守衛,突兀地覺得,他好像,完全不累?
和渾身是傷還力竭的他簡直形成鮮明對比。
他此刻甚至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還拖累了伊勒沙代。
可是伊勒沙代的“武器”不過就是那把從旅店前台借來的普普通通的傘啊!
但就在這把傘面前,守衛們的精鐵刀刃就如紙糊的一般無力招架。
這一路上,與高調張揚的路西法不同,伊勒沙代始終是那副平和溫柔的模樣,似乎不帶任何危險性。
而現在,塞裡加意識到,他完全小看了面前這個容貌極佳的年輕人。
他絕不是路西法的附庸。
塞裡加忍不住咳了兩聲,咽下喉間的血腥氣。
他總是皺眉,眉心都有了兩道淺淺的印痕,看上去格外嚴肅。
伊勒沙代放下最後一個守衛,回到他身側,對他伸出了手。
塞裡加下意識地躲了躲。
他剛才親眼看到,伊勒沙代在一個守衛眉心一點,那人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事無巨細都告訴了他。
“放心,我對你的過往沒有興趣。”伊勒沙代還是那副溫柔親和的模樣,“我隻是想為你治療一下罷了。”
“多謝,但我沒有大礙,之後回去包紮下便好。”塞裡加依舊警惕,他現在清楚知道自己與伊勒沙代之間實力的差距,全然不敢放松。
所幸伊勒沙代沒有強求,收回了手,轉身從一個守衛身上取了傷藥丢給他。
塞裡加松了口氣,熟練地給自己上藥。
“我還當你會護送狄曼圖雅小姐回去。”伊勒沙代背對着他,看向不遠處郁郁蔥蔥的樹林。
“她不會有事的。”塞裡加低下頭,将傷處綁緊,“你應該也能看到,暗處一直有人在跟着保護她。”
狄曼圖雅以為自己很高明,所以才能一路順利逃出王城,擺脫追兵,偶有挫折也能化險為夷。
但卻不知,是有人在保駕護航。
“可你也知道,我亦不會有事的。”伊勒沙代語氣溫柔,那倒了一地的守衛恰是最好的證明。
塞裡加一驚,霎時有個念頭,伊勒沙代知道他問了聶厄曼什麼。
但那時分明……
他定了定神,眸中神色複雜,自嘲道:“可我們和她終究是不一樣的。她是萊洛溫皇族,隻要亮明身份,就算是格羅多城主也要恭敬相待。而我們,最低等的祭山族奴隸,在萊洛溫境内可以被所有人驅使奴役,即使是被殺了,殺人者也不會有任何代價。”
所以他選擇留下幫伊勒沙代。
“你生在邊境,居民混雜,所有人每日想的都隻是如何溫飽,那些身份差異或許便不太講究;我在王城的鬥獸場奴隸園裡面長大,我見到的,祭山族人,在他們眼裡,連一條毛色上佳的狗都不如。”
和猛獸争奪拼殺,換取一口馊冷的幹糧,就着前夜下雨的污水就能下肚。
即使這樣,也是一頓難得的好飯,是要有貴族來鬥獸場看演出,滿意地打賞,才能得到的。
也有人問過是否該給他這個搖錢樹改善一下夥食,那矮胖園長瞪着一雙精明的小眼,說不必吃得太好,不然叫他長了心氣,不聽使喚,不願意拼命。
要是死了呢?
沒關系,奴隸園裡面,新的一茬也該長起來了。
那些饑餓過頭的祭山族孩子,總會有一雙惡狠狠的眼睛。
“何必呢?”伊勒沙代歎息道,“人類短短一生,不過數十年,卻總在與人與己過不去。”
“這話你該對萊洛溫人說,祭山族人亦是人,為何生下來就要低人一等,受他們奴役折磨?”塞裡加冷聲道。
“你覺得我不配做聶厄曼預言中的天命之王。”伊勒沙代聲音依舊輕柔,卻很肯定。
“你不具有天命之王應有的特質。”塞裡加語氣沉沉,“你并不為祭山族人的境遇憤怒不甘,你不能統領祭山族人。”
圖窮匕見。
塞裡加自然不是平白無故尋一個和伊勒沙代獨處的時機,同他說這些事。
他在觀察伊勒沙代的反應。
太平靜了。
平靜過頭,那就是……
冷漠。
“這是正常的,因為我的确不是他想找的那位天命之王。”伊勒沙代不以為忤,“我有我的使命,或許我們未來還有機緣。”
塞裡加又皺起眉:“但你不能幫助萊洛溫人。”
“何為幫助,何為傷害?你現如今沒有能力去界定。塞裡加,我不是你的盟友,也不是你的敵人,我隻站在人類的立場上。”伊勒沙代轉過身,像是在看他,又像是沒有,“現在的你,不會知道命運的無常,隻固執追尋自己認為的道義,在眼下,這也許是好事。”
塞裡加面上浮現出困惑。
伊勒沙代說的話,他似懂非懂。
“想不通?想不通就對了,你和他不是一路人,用不着去理解他的話。”
塞裡加轉身,隻見路西法不緊不慢地過來,他眼瞳一縮,下意識去看他身後。
“别看了,狄曼圖雅還在路上,你說的話,她一個字也不會知道。”路西法似笑非笑。
塞裡加喉結幹澀地動了動:“……我不會害她的。”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路西法輕飄飄撂下一句,然後便看向那邊眼神炙熱得很難忽略的伊勒沙代,“恢複到這種程度了?”
他粗粗看了一眼周圍倒下的守衛,嗤笑道:“還真是稱職,竟然隻是打暈了他們。”
伊勒沙代微微垂下眼,道:“他們不應死在我手上,自有人間的道德與法律判決。”
“太可惜了,如今的人間恐怕沒有道德。”路西法饒有興趣地看着他,“若是不信,你可以去看看你身後的那些樹。”
伊勒沙代眸色一凝,轉身再靠近那不遠處的樹林。
當他再靠近時,曾聽見過的聲音再次響起。
“疼……好疼啊……”
“唉,唉,唉……”
“痛……”
伊勒沙代眉心緊皺,嘗試着伸手觸碰樹幹。
而在他的手碰到樹幹那一刻,一切陡然變化!
——樹幹中央,蓦地出現了一張人臉。
雙目緊閉,張着嘴,一聲一聲喊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