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彩虹福利院的陽光璀璨溫暖，新來的孩子們正在餐廳用飯，納特女士站在角落裡，無聲地觀察他們。

老實說，情況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

初步接觸下來，這些孩子雖然确實較常人更加敏感，但并沒有明顯的恐懼和應激反應。隻要給他們一個單獨的空間，他們就會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納特女士想到了琳達警探的話，這些孩子在離開孤兒院後，一同昏睡了一天一夜，差點把醫務人員給吓壞了。幸好在第二天，他們就陸陸續續地清醒過來。

而且，或許是那一夜的事情觸發了他們的自我保護機制，這些孩子對于過去的記憶并不清晰，就像那些糟糕的事情發生在十分久遠的過去一樣，需要努力回想才能夠說出一二。

但沒有人希望他們去回憶。

就讓那些事情伴随着一場安眠，一起埋葬在過去吧。

納特女士無意識地摩挲了下懷裡的海浪吊墜，表情在此時安甯了幾分。

确定這些年幼的孩子們無事，納特女士又把目光放在角落裡的另一個少年身上。

為了迎接這些特殊的孩子、給他們一個寬松的環境，納特女士特意安排讓今天福利院内的孩子提早吃完午飯，餐廳内也隻留兩個社工照顧。

眼下，其他的孩子們在逐漸放松下來後，都下意識地靠近自己相熟些的朋友，哪怕并不說話，也會小心挨在一起。

隻有那一個少年，一個人坐在角落的窗子處，他身上也穿着警局合資送給他們的天藍色體恤，但外面卻套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哪怕是陽光熱烈的正午也不願意脫下。

現在，他正在用叉子笨拙地挑起一個小香腸，時不時悶悶不樂地看向窗外，每看一次，情緒就會低落一分。

納特女士想了想，來到了他的對面。

“你好，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納特女士和藹地道，她并沒有把這個蒙昧的少年特殊對待，反而神色如常，将他視作一個平等的成年人。

少年皺眉，似乎在反應她說得是什麼，納特女士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慢慢明白過來點點頭，她才微笑着坐下。

在心裡，納特女士卻在驚歎，如果不是從琳達警探那裡确定，在一個星期之前他還是一個被困在方寸之間、從未與人有過交流的孩子，那麼她會以為，這個少年隻是反應稍顯遲鈍，算不上什麼大問題。

——這就是納特女士認為自己需要慎重對待的另一個原因。

這個少年很聰明、非常聰明。據琳達警探所說，他到警察局後隻用了短短三天，就斷斷續續地試圖和人交流，展現出了驚人的學習天賦。而在離開警察局時，他雖然反應遲鈍、說話笨拙，但已經能夠和人交流無礙。

任誰也想不到，這個少年在七天前，還隻會懵懂地不斷重複“月亮”兩個字。

少年又在看窗外了。

想到這裡的納特女士心裡一動，試探着開口：“是不喜歡太陽嗎？”

少年轉過頭，稍頓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歪頭，似乎在組織語言，過了會兒才生疏地開口：“嗯，不、喜歡。”

“喜歡月亮……不見了。”他又說，但比起上一句的不自然停頓，後一句流暢清晰。尤其是提到月亮時，他的語氣上揚，帶着明顯的雀躍，又在說到不見了時，沮喪地垂下頭。

納特女士了然地點點頭，最近幾天米亞的天氣并不好，厚厚的雲層遮擋住了懸月，導緻少年看不到喜歡的月亮。

她想了想，開口道：“其實，它一直就在那裡，隻是我們看不見而已。”

少年純黑色的眼浮現出茫然之色，顯然并不能理解，但因為是喜歡的話題，所以全神貫注地看着女士，期待她的解答。

納特女士不由得笑了，她整理了一下措辭，看向餐桌上方的一盞小燈。

她站起來，用粗糙的大手擋住了那盞燈，餐桌附近霎時暗了些。

“陰天的夜晚，烏雲就像我的手一樣，擋住了月亮的一側。”納特女士道，随後又松開手，“但其實它一直都在，隻是我們的方向看不見而已，等到烏雲散去，它依舊明亮。”

随着那盞燈的重新出現，餐桌附近又明亮起來，一同亮起來的，還有少年的眼睛。

“他，一直在。”他小聲嘟囔，露出了一個開心的笑容，又問，“那、什麼時候，烏雲、會散。”

納特女士神秘地笑了笑，“這是個秘密。”

她在少年再次低落前開口，“不過，或許就是今晚。”

據米亞城氣象台顯示，今晚的米亞将晴空萬裡，圓月高懸，星辰璀璨。

少年的眼睛再次被點亮，像星星一樣。

午餐結束，孩子們一個個走出去，愛莉小姐守在門口，為每一個離開的孩子送上一枝潔白的百合花。

少年是最後一個走出去的。

他猶豫又驚奇地看着百合花，接過後仔細研究好久，最後忍不住伸出手偷偷戳了一下，又在花瓣晃悠時心虛地迅速收回手。

愛莉小姐不由得偷偷笑了。

“喜歡嗎？”她彎下腰，主動問道。

“喜歡，”少年鄭重地開口，神情嚴肅地捧着百合花，“像月亮。”

“诶？”愛莉小姐為這個比喻感到疑惑。

“軟的、涼的。”少年像是在回憶，然後肯定地點頭，“月亮。”

他摸了，确定！

愛莉小姐忍不住搖頭，看向納特女士，“他真的很喜歡月亮呢。”

納特女士贊同地點點頭。

愛莉小姐心思一動，想到了一個好主意，試着詢問少年的意見，“以後我們就用月亮稱呼你，可以嗎？”

新來的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名字，唯獨少年沒有，這讓負責文書工作的愛莉小姐有些發愁，也為少年感到憂慮。

不論如何，當人類生活在集體中，都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方便交流，尤其是他剛來福利院，正是重新開始新生活的好時候。

但出乎愛莉小姐預料的，少年反應很快地、堅決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愛莉小姐疑惑道，“你不是很喜歡月亮嗎？”

少年好像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不假思索道：“月亮是月亮，我是我。”

“我喜歡月亮，我不是月亮。”

說完，他用一個你很笨的眼神看向愛莉小姐，顯然不是第一次面對這個狀況。

當然，以他随時會把月亮挂在嘴邊的性格，警察局的執法者們，早就試圖搶過起名權，按照他的愛好，給他取一個和月亮有關的名字。

但無一例外都被少年堅定地拒絕了，他對此表示十分不解，月亮就是月亮啊，月亮怎麼會是他呢？

執法者們試圖告訴他，月亮是天體的名稱，也是一種美好的意象。在人類世界，給孩子冠以美好和喜愛事物的名稱，是一件很常見的事。

一位警察先生拿自己舉例，因為從小就喜歡吃蘋果糖，他的家裡人就會親切地喚他小蘋果糖。

但少年表示不理解。

月亮就是月亮啊，他抱過的。

如果他也叫月亮，那會搞混的，少年憂心忡忡地想。

愛莉小姐不太明白，旁邊的納特女士無奈地微笑，輕輕擺手，溫和地道：“沒關系，你可以慢慢考慮自己的名字，不用急。”

少年眉目舒展，點點頭。

納特女士繼續道：“不過，在你的文件登記上，暫時需要一個代号，你有考慮要用什麼嗎？”

少年努力思考納特女士的話，然後茫然地搖頭。

“如果你沒有思路的話，那我有一個建議，可以嗎？”

少年點點頭，好奇地等待她的話。

“因為不是什麼重要的文件，所以這個稱呼可以随意一些。”納特女士慈愛地道，眼神溫和地看着小小的少年，“就用‘追月者’，怎麼樣？”

“追月者？”愛莉小姐在旁邊重複一遍，并不理解是什麼意思。

少年的圖雅語還不夠精深，隻能夠敏銳地捕捉到其中熟悉的音節，茫然地看過去。

納特女士笑着給他們解釋：“追月者，在古圖雅語裡的意思是，喜愛月亮的人，同時也是指受月亮眷顧的人。”

“追月者，既喜愛月亮，也被月亮眷顧。”

逐漸聽懂納特女士話裡的意思，少年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

納特女士笑了，“怎麼樣，你願意用這個稱呼作為暫時的代号嗎？”